第2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二)

不信人間有白頭(二)

岱淵不是她,上天入地捏個訣便是眨眼的功夫。她從岱淵背上醒來的時候,日頭正盛,烤得大地熱浪滾滾。月白卷雲紋的衣袍被蹭上了些許血漬,清瑤用自己沒受傷的手摸了摸意外劃傷的臉頰,不開心地癟嘴,小聲嘀咕:“對付個朱厭還意外受傷,太丢人了。”

人還燒着,沒精神一會兒,她又蔫巴巴趴回岱淵身上,不再說話。

聽她嘀咕了一會兒,突然安靜下來,岱淵反而有些不習慣,想來是又難受起來,便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岱淵從小到大受過不少傷。五六歲時,他同師傅進入昆侖幻境不慎被陸吾劃傷,大腿鮮血淋漓,疼得他大汗淋漓卻只能捏拳咬牙不發出痛呼不能落淚。若是露出軟弱的神色,師傅便會罰他。

“你是我們玉山一脈未來的掌門,豈可因為些許傷痛露出軟弱神色。痛且不能忍,日後比痛更甚之事,你當如何?”

久而久之,他似乎沒有什麽痛覺。再深的傷口,他也能神色淡淡地處理上藥包紮,那無關痛癢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受傷的不是他。

此刻,清瑤正被疼的掉眼淚。回到城中,他第一時間帶着她去處理傷口。颙鳥所到之處大旱,連帶着它造成的傷口邊緣也如同被烈日炙烤過,有一圈幹裂的痕跡。

大夫在替她清理傷口,刺激的痛感宛如在傷口撒鹽。她疼得眼淚撲簌簌掉個不停,垂着頭,身體忍不住顫抖,哭得整個人濕漉漉的,像是從水裏撈起來的一只可憐巴巴的小獸。

岱淵和大夫都是頭一次見這麽不能忍痛的,一個把手上功夫放輕了又輕,一個蹲下身來笨拙地給她擦眼淚哄人。

“別哭別哭。”

安慰蒼白又無力。朦胧的淚眼對上那雙不知所措又滿是焦急擔心的,他眼中的寂靜的湖為她翻起波濤,不化的霜雪消融成涓涓細流。

清瑤心中的最後一道防線,轟然坍塌。

直到大夫快而輕地包紮好傷口,清瑤才堪堪停止落淚。她哭太久了,整個人都有些脫力,無精打采耷拉着腦袋。

岱淵從她開始哭就緊繃着下颌的那張波瀾不驚的臉見她停止了抽噎才逐漸放松下來,臉廓鋒利的線條都變得柔和,眼中翻湧的心疼和擔心漸漸消散。

“這麽怕疼啊?”他呼出一口氣,背對着她蹲下丨身,示意人來上。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不帶情緒,清瑤卻偏偏聽到了其中夾雜着一絲不自然的柔軟和寵溺。

“怕的。”清瑤趴上去,臉貼上他的背像是在撒嬌,“以往磕一個小口子都疼得死去活來的。”

“不會有下次。”岱淵這樣承諾。

“我是不是還欠你下文?”

她主動提起那個承諾。

“嗯。”岱淵應她,随即淺笑一下,眼眸中的冰雪化開,碧波蕩漾,他道:“還是我來說吧。”

不待清瑤反應,他便有些結巴開口,“上元節,南街轉角,驚鴻一瞥。玉溪河畔,吾為卿折。”

清瑤趴在他背後憋笑,眼眸彎成月牙。命運是件很奇妙的事情,神仙也無法預測,她擡眸撞進他眼裏的那一瞬間,聽到了心髒砰砰跳的聲響,聽覺有些遲鈍,動作有些僵硬,耳垂在發燙。

所以,羅盤響動剛剛好,給了她一個正大光明逃跑的機會。

她不可以跟凡人談情說愛,所以及時掐斷那一瞬心動才好。但如果他們有緣再遇見了呢?

嗯,他們又遇見了。

那這算不算命中注定?

岱淵小心翼翼講完卻不見清瑤反應,只有細微的抖動從背上傳來,不免惶恐。他惴惴不安地往前走,這種體驗,他從小到大從未有過。

“你們凡人若是撒謊騙人是不是都要變小狗的?”半晌,清瑤這樣問他。

“我沒騙你。”岱淵急得額頭滾落一滴汗,語氣倒是一如既往地沉着。

一本正經的模樣逗樂了清瑤,她噗嗤一聲笑開,輕輕嗯了一聲。

朱厭已死,清瑤理應直接回九重天,她卻跟前來找她的小徒弟說,她要親自去昆侖幻境無妄涯将朱厭的屍體埋掉才放心。

小徒弟朝煙一眼看穿一語道破,她皺着眉,臉上寫滿不同意,“你應該回去。”

清瑤偏過臉不搭話。

“沒有結果的。”朝煙的話真實又殘忍。

她們已經看過太多仙子的前車之鑒。

“我以前也這樣覺得。”清瑤擡頭望着天,昆侖的太陽總是這樣猛烈,亮到人睜不開,她道:“可若是不撞到頭破血流,我回不了頭。”

“你跟我走。”朝煙去拉她,“如何回不了頭?”

清瑤輕輕拂開她的手,釋然一笑,“我不想千萬年後歸于混沌卻為今日後悔。”

為自己不夠勇敢地去愛過後悔。

她義無反顧地轉身朝等着遠處路口的岱淵小跑而去。

朝煙無可奈何,她聽到清瑤給她的傳音,“上元節,我撞入他那雙深邃的眼中,全身血液開始加速奔湧那一刻起,他就是我此生躲不開的劫。”

兩人很有默契地選擇跋山涉水走回昆侖幻境。穿過因風嗚咽哀嚎的魔鬼城,淌過碧藍清涼的河流。再入昆侖城中時,恰逢城中的富商女兒抛繡球招親,清瑤頭一次見,拉着岱淵去看熱鬧。

樓臺之下早就站滿了烏泱泱一群人,像岱淵這樣時刻跟人保持一定距離的人自然不會往前擠。清瑤跟着他一起站在人群外圍,踮着腳往前望。

岱淵輕咳一聲提醒她注意形象。清瑤嘟嘟嘴不太滿意的樣子,但又乖乖聽話地在他身邊站好,委屈巴巴的,“我看不見。”

岱淵沉吟了一下,咳一聲,才輕聲道:“杏眼,山根略塌,嘴唇略厚,五官比例不甚協調……”

未等他詳細地描述完,清瑤便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她尴尬地對着前面轉頭過來一臉不滿的男人們笑了一下安撫他們的情緒,才有些炸毛地回頭踮着腳夠到他耳邊壓低聲音提醒他,“你怎麽可以這樣說出來!”

“你說你看不到。”岱淵反而不解地看着她,他沉默了一下才開口,“我已經注意措辭了。”

“唉——”清瑤故作沉重地嘆息,看着岱淵就像夫子看着差生一般,就差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岱淵也不惱,仍是一張不顯露情緒的面孔,只是微微低頭下來同她對視,眼神溫潤,“你當如何?”

清瑤笑的像一只小狐貍,她朝他偏偏頭,伸開雙臂。岱淵會意,眼底帶着寵溺的意味,緩緩伸開自己的雙臂。清瑤開開心心往他懷裏撲,誰知那人突然收手,轉而輕輕在她額頭落下一個爆栗。

知她怕疼,只輕彈一下。清瑤還是下意識一縮脖子,擡手捂着自己額頭。她睜大了眼,一臉驚喜,“你變了!”

岱淵微微颔首,不自然地把身體轉過去,目光一動不動的看着前方,只有通紅的耳朵出賣他此刻的害羞。

前邊有人驚喜喊出來了,清瑤便聞聲擡頭望去,入眼便是她好奇的那位小姐的模樣,這才懂了岱淵那句注意措辭。實在是十分含蓄地形容了一番。

少年列松如翠,站在人群中異常打眼。樓臺上抛繡球的小姐只往下瞥一眼,就動了心。

身邊的人群推搡擁擠,樓臺上抛出的繡球不偏不倚朝着岱淵。清瑤見狀不對,拉着岱淵趕緊跑。

人群湧動之間,清瑤被迫松開手,待到擠出去,她舉目四望卻不見岱淵的蹤影。

不會真被繡球砸中了吧?

她被自己突生的想法吓了一跳,着急着擡步就要跑回去。剛轉身,肩膀就被人輕拍一下。她一句驚喜的“夫君”還沒喊出,就被湊近的面具鬼臉吓得心跳漏掉一拍,眼淚不自覺一下湧出來。

“是我。”岱淵摘下面具走過去,嘴角竟有微微上揚的痕跡。

清瑤淌着淚等着人給她擦,沒好氣接過面具,裝成惡狠狠的樣子,嬌嗔,“你還笑!”

岱淵低着頭捧着她的臉認真地給人擦眼淚,手一定要輕,不然有人一會兒又要嬌氣地喊疼。

岱淵以為她是裝的,畢竟同她相處久了便知,昆侖幻境之主淚腺發達,身體裏好像有一個水庫,滿了便溢,每日總會有各種理由把自己哭得濕漉漉的。

但見她身體不自覺還在微微顫抖,岱淵立馬收了笑意,神色緊張起來,“真被吓到了?”

清瑤一聽他這樣問就委屈的又要哭,眼淚卻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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