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三)

不信人間有白頭(三)

她愣了一瞬,眼中的荒亂不加修飾地映入他眼底。岱淵盯着她浮着薄薄霧氣的眼,手指輕輕摩擦過她泛紅的眼尾。擔憂的眉頭緊鎖,呼吸都刻意放輕,“卿卿?”

清瑤飛快地垂下眼皮,抿着嘴,把自己埋進他懷裏,跟他抱怨剛剛被吓到的事。

陡然的變故讓她心裏亂的很,又怕岱淵詢問,越想掩飾越慌亂,便口不擇言道:“我們去辦正事吧。”

話音還未落下,清瑤就後悔了。

去昆侖幻境無妄涯埋掉朱厭,然後……然後她就得回九重天。

“好。”岱淵的呼吸在她出言時滞了片刻,又才緩緩呼出一口氣。微微彎腰牽好她的手,帶着她往南街轉角走。

感受到一股往後的阻力,他回頭盡量平靜地看着她。丹鳳眼尾一撇紅,烏睫挂着細小的水珠,平素那雙自帶三分笑意的眼中翻湧着濃濃的不安,焦急惶恐的神色寫了滿臉。

她荒亂地解釋,“我不是……我……”

曾幾何時,她在一張殘卷中看到這樣一段話——“滄溟主終日落淚,一日,淚竭,滄溟亡。”

滄溟主自誕生起便無情無欲,一日突然淚起,再停,便是死亡。是她騙了岱淵,她其實不會日日落淚。

卷軸中的記載跟她如今的境況相似。同混沌一同誕生的滄溟主都逃離不了的命運,她呢?

岱淵眼中擔憂的神色加重,他伸手将清瑤攬入懷中,撫着她的頭安慰她,“我知。”

“其實,我希望,你回去。”

清瑤受傷地從他懷裏擡起頭看着他,她好難過,心髒好像被一雙手緊緊捏住,它越是有力的搏動就越疼,令人生不如死。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岱淵,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開口。末了,垂下眼,卻笑起來,啞聲問他,“我們對着天地拜了三拜……”

昆侖起風,風沙浮動。他們置身于黃色的沙塵中,只有路上的行人在跑動。

岱淵聽到她喑啞的嗓音,就像這風混着沙塵,一顆一礫,磨得他心口滴血。

“發過的誓,許下的諾,都不作數嗎?”

知曉她會錯了意,岱淵本想笑罵她調節當下凝重的氛圍,可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讓你回去,不是不要你了。”

他又去牽她的手,拉着她繼續往南街轉角走。清瑤心如死灰,不再掙紮。

“倘若跟我在一起會導致你身體出現異樣,不若讓你回到九重天。身體恢複好了,你便找個時間下來看看我。若是你下不來,我便悄悄上去找你。”

他停頓了一下,鼻頭一酸,艱澀開口道:“你讓朝煙帶下來的那卷殘卷,我見過。”

其實,他都知道。

他說:“我不能。”

我不能讓愛成為銷膏糜骨的毒藥,以愛之名囚禁你在人間。

聽他解釋一番,清瑤才明白是自己會錯了意,她太亂了,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斷。

站在昆侖幻境入口,風沙已停。她微微眨了一下幹澀的眼,然後聽見自己輕聲問岱淵,飄渺如霧,“天上一天,

凡間一年。你有多少年月可以等我?”

岱淵勉強笑着寬慰她,“玉山一脈多長壽,到時清瑤上神可不要嫌棄我老。”

他率先一步叩了門環,去喚狻猊來開門。

“你也一定放心,我不會再愛上旁人。”

如果清瑤還會哭的話,此刻定是眼淚糊了滿臉。可如今她再難過也不會了。

她忽覺自己以前的那些眼淚掉的太過輕易,明明現在更痛的。卻再也沒有外在的佐證,只有嘴裏泛着苦澀,倔強地證明着她難過的情緒。

狻猊提着一盞燈顫巍巍打開門,引他們進去,一路上,它不停回頭看清瑤。

作為新一任昆侖幻境之主,這是她第一次來,但狻猊的反應,像是等了她許久。

那眼神就像是等到一個以為永遠都等不來的人。

她無奈地搖頭笑了笑,心想,不過是要回九重天罷了,怎麽會看什麽都這般像從此不複相見。

她沉默地看着岱淵埋葬好朱厭。返回時,他們走了別的路,期間經過一間大門禁閉的房屋,牌匾上纂刻“滄溟”二字。清瑤下意識地駐足,她盯着那牌匾,心頭忽然翻湧起鋪天蓋地的酸澀感,悲痛與絕望随之而來,拉扯得她痛苦不堪。她好像一張薄紙,被揉來揉去,皺巴了還破了洞,被無情地扔在地面。

“滄溟主,淚竭而亡。”她呢喃着,擡手輕輕撫上門扉,在推開之前,狻猊阻止了她。

“此為禁地。”他神色凝重朝她搖頭。

始終落後她一步的憂心忡忡的岱淵見她精神狀态太差,靠過去,将她攔腰抱起,低頭在她寫滿疲憊的眉心處落下一吻,溫聲道:“先休息一下,你太累了。”

清瑤順從地靠在他懷裏閉眼,聲如蚊蠅,“我要去玉山。玉山掌門失責,不可不罰。”

“好。”

罰什麽呢?清瑤站在玉山主事大廳內,垂着眼看着下面整整齊齊跪了一片的玉山弟子。玉山掌門城芷一卧病榻便是兩月有餘,至今仍是羸弱的模樣。作為大弟子的岱淵,跪在他身側。

清瑤收回目光,眼神不知落到了哪裏,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去看岱淵,看了就挪不開眼,就舍不得離開,只冷聲道:“玉山掌門城芷失職放出朱厭擾亂人間,幸而尚未釀成大禍,故罰抄寫昆侖幻境編年歷三百遍,岱淵替罰。”

廣袖流螢的衣袍掀起好看的弧度,她一轉身,消失在衆人面前。

上神歸位,應該的。岱淵盯着剛剛清瑤站立的位置這樣安慰自己,可心裏空了就是空了,安慰也彌補不了。

城芷何曾見過自己引以為傲的弟子這般失魂落魄過,他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喚岱淵去他的書房。

“她來凡間是有她的任務的。”城芷負手而立,苦口婆心。他不點破,岱淵也知道他的意思。

“她回去了。”岱淵道。

“那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給誰看?”城芷氣急,指着他的鼻子罵,“你是我玉山下任掌門,這副落寞的樣子成何體統!你若是放不下她,便會生生世世墜入情劫!”

“若能生生世世墜入情劫,至少能再見一見她,又有何不可?”岱淵突然笑了,竟還有些慶幸。

“來人!”見岱淵冥頑不靈,城芷氣得喘粗氣,招來門外當值的弟子,“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我今罰你四百七十三鞭,打消你的愛恨嗔癡,且當你未曾動過心,你還是我玉山下任掌門。”

城芷一擡手,鞭子順勢落下。此鞭為玉山懲罰之最,是極品的法器。一鞭便可皮開肉綻,四百七十三,無疑是要打死岱淵。

負責揮鞭的小師弟滿心不忍不敢太用力。倒是岱淵直挺挺跪在地上,咬牙承受,一聲不吭,目光堅定。

清瑤入了南天門,朝煙正等着她。她卻突然臉色一白,連退好幾步。再擡眼,眼眶通紅毫無濕意。

她徒自笑起來,眼神空洞,漸漸卻有了神采,她将手中複命的卷軸扔給朝煙,轉身而去。

“師傅,你去哪?”

“人間。”清瑤笑着道,“我有東西落下了。”

“什麽東西?”朝煙捧着燙手山芋追問,可她的修為不及,追不上清瑤。

“萬家燈火。”

我的萬家燈火落在了人間,我要去找他。

既然再也沒有眼淚,那她為何要在這廣闊無趣的九重天上蹉跎時光。

清瑤趕到的時候,正落下第三十三鞭。鞭子是昆侖幻境之主的,見主,鞭子便縮成一團,不敢造次。

岱淵滿頭虛汗,臉色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城芷還在激他,“你既可當我玉山一脈萬人用,自有萬人可替你……”

“他既自有萬人替,那人我便将帶走了。”檐下風鈴一聲輕響,清瑤裹挾着一陣清風而來。

岱淵不可謂不震驚,她怎麽又回來了!不要命了嗎?可惜,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回頭,也無法詢問。若一開口,喉頭湧上的腥甜便會溢出。

城芷不敢忤逆清瑤,但絕不放過岱淵。清瑤帶走岱淵,也算在凡間開了一場“殺戒”。點到為止,因為岱淵在昏迷之前對她搖了頭。

好在是從小修煉長大,加之清瑤身上還有些靈丹妙藥,不出半月,岱淵便好了個七七八八。玉山弟子追着他們出了昆侖便迷了路,留給他們喘息半月的時間。

不知道清瑤還能有多少時日,在岱淵的傷恢複得差不多後,兩人開始滿世界游山玩水,順帶着幫當地人除妖斬祟。久而久之,他們這對神仙眷侶名聲大噪,竟有人不遠萬裏重金相邀他們去除祟。

清瑤收到信時,他們剛在九華山上安家。岱淵說去山腳小溪裏捉條魚慶祝慶祝。

她看着信中的金額彎起好看的眉眼,心情極好地轉身,笑意便陡然凝固在姣好的面容上。

“倒也看得起我。”她将信收好,看着眼前那烏泱泱的一片天兵天将,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玄羽扇喚出展開,清瑤一手執扇,一手背在身後。

為首的是金光聖母和雷公,他們并不想同清瑤一戰,好言相勸,“清瑤上神,同我們一道回去。歷來同凡人相愛的仙子何等下場,你不是不知道。”

清瑤固執地搖搖頭,她道:“我本無多時日,何不放我肆意一回,好教我此生無憾。”

此言一出,金光聖母和雷公皆是神色一凜,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卻說那頭捉了魚的岱淵歸來,天兵天将草木皆兵,其中一位失手射出一道箭來直奔岱淵而去。

岱淵覺察危險,佩劍飛出格擋,再擡眼便是自家屋前烏泱泱一片,清瑤一抹青色在其中極為顯眼,他即道不好,飛奔而去。

金光聖母先發制人,清瑤一動身便被雷公纏住。岱淵制服朱厭尚有餘力,可金光聖母,他如何能抵得過。

清瑤心裏着急,匆匆擊退雷公便往岱淵那處趕,可雷公不給她機會,立即修整便又纏鬥過來。

金光聖母同岱淵打鬥數十回合,見此子頗有些能耐,又見雷公對弈漸偏下風,索性拿出法器,混合着雷電之力揮鞭而去。狂風大作,天雷滾滾,岱淵躲避不開,生生承擔下來,趴在地上,無法動彈,氣若游絲。這一鞭,看似金光聖母大獲全勝,她卻顫抖着連鞭子都握不穩。她竟是看到了已故的白胥戰神!

“岱淵!”清瑤在對峙之餘轉過頭去,只見岱淵了無聲息地趴在草地上。

似乎有人在喊他,聲音飄渺,寂靜如混沌之地,滄溟海上。岱淵動了動手指,勉力睜開眼。狂風再起,電閃雷鳴。他模糊的視線裏,好似瞧見了高高揚起的夾雜着雷電之力的長鞭。

劃拉個小口子都要痛得哭的人兒怎麽能承受得住?

她似乎在往他這裏跑,可是她過不來。她被圍住了,雷公扣住她的肩膀。她在掙紮,她在喊他的名字,他聽到了她的嗚咽。

若是她還有眼淚,大抵現在又是一個濕漉漉的小人了吧。

岱淵好想擡起頭來,擡起眼來好好看看她,他好想告訴她,別哭。你再等等我,等我站起來。

“我給你倒數三個數,你若不從。這鞭子可不講情面了。”金光聖母的話震耳欲聾。

“三——”

岱淵掙紮着動了動手指,揪了一手青草汁,可他還是動彈不得。

“二——”

終于,他從喉嚨裏憋出一聲細微的聲響,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清瑤聽到了,她哭着奮力掙脫開雷公的束縛,卻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一。”

“我回。”她閉眼,淚如雨下。她顫抖着捏緊拳頭,重複,“我回。”

“你們凡人若是撒謊騙人是不是都要變小狗的?”

“我沒騙你。”

她眼眶紅得像要滴血,一眨不眨地盯着剛剛那個拼盡全力發出一聲“汪”的男人,淚珠滾落,泣不成聲,“你騙我。”

“你騙我!”

“你為什麽要騙我?”

我學了狗叫,你便當作我不愛你了罷。

我撒了謊,清瑤。

可她等不到岱淵的解釋。

“岱淵。”她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滾燙的淚落到岱淵的臉上,心如死灰,“我大概不會死了。”

她道:“我其實也騙了你,我不怕疼的,我喊得那樣厲害,只是想讓你哄哄我。”

她沒得到回應。

天旋地轉,再醒來時,她已經在自己宮殿內的床榻上。

“可算醒了。”朝煙摸摸胸口,松下一口氣,她盯着面色蒼白的人說:“好不容易幫你把肚子裏那個小的救回來。”

清瑤不敢相信地呆呆低頭,遲疑着擡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切勿再大喜大悲。”朝煙囑咐。

“我好像忘記了什麽。”一幅陌生的畫面自腦海裏閃現,清瑤猛地翻身下床,急匆匆穿好衣服,不顧朝煙阻攔,執意要去昆侖幻境。

“滄溟”一室被人從外猛地推開,昏暗的室內彌漫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屋內無燈,清瑤借着門口的光亮看清了室內被小臂一般粗的鐵鏈束縛着的人,銀發如瀑,面色蒼白幾近透明。

那些被強行封住的記憶便慢慢回來了。

滄溟主,昆侖幻境真正的主人。

盤古分開天地三萬年後,有位剛剛飛升的将軍誤入混沌迷了路,跌入滄溟海,遇見了無情無欲的滄溟主。

“你一個人嗎?”他問。

滄溟的眼神是含着無限悲憫的,世間衆生,無一例外。她只淡淡看他眼。

“你不孤單嗎?”他又問。

滄溟依舊不答。

“我日後有空來陪你吧。”這位年輕的将軍也不氣餒,反而對着她笑。

滄溟給他指了出去的路。

臨走前,白胥對她笑道:“有沒有人誇過你,你很漂亮。”

平靜三萬年的滄溟海突然掀起波濤。

翌日,白胥再臨。

“你不孤獨嗎?”

滄溟淡淡開口,“自混沌起,滄溟出,我便一直在此,何謂孤獨?”

一直嬉皮笑臉的白胥收斂了笑意,看着她,認真道:“你只是不說罷了。沒關系,日後我來陪你。”

滄溟海再掀波濤。

白胥當真日日來陪她,給她講天宮裏發生的事情,哪怕她永遠沒有回應。

直到一日,一向笑意盈盈的白胥踏着沉重的步伐而來,他頭一次沒有對她笑,他道:“魔界大亂,我奉命帶兵鎮壓,大抵許久不會再來。”

除卻君身三尺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銀甲白盔,戰神白胥,戰無不勝。

可他再沒來過。

因為,他來不了了。

滄溟海巨浪滔天,滄溟主,日日泣淚,終一日,淚竭,滄溟海動蕩震懾三界,其主不見蹤影。

清瑤看着被鐵鏈捆綁住的自己,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笑,淚如雨下。

“一切皆有法,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司命星君不情不願領她到輪回鏡前。

“若教眼底無離恨,”清瑤溫柔撫摸自己已經隆起的小腹,笑意不達眼底,“自昆侖幻境回來,我便知留不住它。”

最痛苦的記憶歸位,自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劫難。

她把手掌輕輕放在肚皮上,讓越來越微弱的跳動淩遲自己,直到停止。

她在流淚,可聲音好平靜,“不信人間有白頭。”

......

岱淵重回玉山,卧榻三年,繼任掌門,一生未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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