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姜山遲遲（一）

姜山遲遲（一）

（一）

盤古開天辟地之後，輕者上浮為天，重者下沉為地。天有萬千缥缈，混沌之境在其中，又分為一陰一陽，滄溟為陰，青雲為陽，二位主神自此時誕生守候一方。

滄溟誕生八萬年，全域出現第一只上古神獸——鲲鵬。

“她說她太寂寞，所以捏造了我。”朝煙這樣對司命說，“可她從來不同我講話。”

八萬零一年，滄溟主亡，滄溟海傾覆，殃及三界。青雲主救鲲鵬朝煙将其送至剛出生的清瑤身旁，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小嬰孩不完整。

“三魂七魄歸回之時，滄溟歸位。”

司命長長嘆了口氣，搖搖頭還是那句話，“一切皆有法，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無人勸得了她。”望着輪回境，朝煙的笑中有無奈還有妥協。

（二）

“滄溟主神，你該知曉，人皆有自己的命數，我等不該插手。”

“司命星君，你也該知曉，我做不到。”

玉笙再一次從夢魇中掙紮醒來是淩晨五點，值班室內只剩她一人，她抱着被子翻了一個身，在心底算時間，距離給商遲換藥還有一個小時。

輾轉反側卻再難入眠，她沉沉嘆了口氣坐起身來。動作間，昨晚匆忙塞進枕頭下的紙條露出一角，玉笙順手塞回去，換衣服，起身洗漱。

沒睡好，眼下有微微的青色。對着鏡子打量自己半晌，她開始往自己臉上塗抹雪花膏，再上一層蜜絲佛陀的面粉和胭脂，拿出眉筆畫出細長的柳葉眉，最後塗上口紅。眼下的青色若隐若現，加之她微微耷拉的眼皮和渾身上下透着的那股慵懶勁兒，全然不像這大上海最著名的外科女醫生。

旁的人總說這位是來做富太太的，哪裏是來救人的。瞧着人白大褂裏那完美貼合身材的旗袍，路過時掀起的風都帶着香氣兒。

離開值班室，玉笙抽出枕頭下壓着的紙條，細高跟踩在地板上噠噠響，一路上到天臺。朦胧的天色籠罩在這座城市上空，天邊有一點金色将要沖破這層灰白的色彩。

風有些大，吹得她發絲亂飛，她慵懶地靠在欄杆上，火柴劃出細微的聲響，帶出來的那張紙條在她手中燃燒。她就那樣漫不經心地看着，然後擡手揚起灰燼。

如果有煙就好了，深深吸一口吐出一片雲霧來，模糊掉她的五官，只隐約瞧見她的神色，庸豔怠懶。

擡手看表，五點五十，該下去給商遲換藥了。

（三）

六點，8號單人病房的門被人由外推開，警衛員周正已經穿戴整齊坐在病床邊，見玉笙進來，便站起來走到一邊留出位置。

測量體溫，血壓、脈搏，檢查傷口愈合情況，換藥……商遲就那麽閉着眼睡着，沒有醒來的跡象。

玉笙熟稔地替他換好藥，神色淡淡地掃了一眼人分明的下颌線，鋼筆在記錄本上劃出好看的痕跡。

“體溫36.8，相較昨晚上升0.2，心跳120。”她一邊記錄數據，一邊跟人說，“商先生，你一直保持這個數據的話，下個月也出不了院。”

她輕輕偏頭跟旁邊的周正建議，神色漫不經心，“我建議再做一次全身檢查。”

商遲鋒利的面部在她的話音落下後柔和起來，他嘴角帶着笑意慢慢睜開眼。

玉笙嗔他一眼，收好鋼筆，裝作要走，“這麽不想見到我？”

商遲給旁邊站着的周正一個眼神示意他出去，周正心中擔心遲疑着不肯走，直到商遲的眼神犀利起來，他才不情不願出去。

纖細的手腕被一只大手圈住，長時間握槍而産生的繭摩擦着她細膩的肌膚，有些細微的癢。

周正一出去，玉笙那一臉冷漠便卸下來，把不開心完整寫在臉上，眸子裏含嬌帶怒，說話也是嗲嗲的，“侬組撒啦？”

手腕卻并不抽出來，只把頭傲嬌轉開，不再看他。

商遲拉着她的手腕緩緩坐起，玉笙餘光瞄到，怕他牽扯到胸口的上，趕緊轉過身去扶他，把他身後的枕頭墊起來。

就着這個姿勢，商遲把人抱了個滿懷，埋頭在她脖頸間輕嗅，溫熱的鼻息掃過，酥酥癢癢的，他偏還用低沉性感的嗓音蠱惑人，“我讓李副官今早去買了凱司令的白脫卷筒角和栗子蛋糕，你昨晚不是說今早想吃這個？”

他還裝委屈，“小薇護士跟我說，我睡着的時候，姜醫生會含情脈脈地看着我……”

玉笙繳械投降，乖乖軟軟地縮在他懷裏，拿臉蹭他的下巴，軟乎乎地撒嬌，眼睛亮晶晶的，“對呀，對呀，我好喜歡先生的。”

（四）

子彈穿透身體的時候，商遲大抵知道自己已經活不了了。他帶着清明的意識倒在地面上，沙土是溫熱的，耳邊是無限的喧嚣，人聲、子彈出膛聲、流血聲……意識漸漸渙散。

他好像被人找到，然後急匆匆送進醫院。隐約地他聽見醫生說，“子彈擦過右心髒，且為盲管傷，這個手術我做不了。”

李複古當場激動地上去扯醫生的衣領，情緒崩潰地質問，“這不是全上海最好的醫院嗎？你怎麽救不了？你知道他是誰嗎？救不了？”

醫生滿頭大汗臉色發白，無措地解釋，“我的能力真的救不了。李副官，你知道的，子彈穿過右胸只剩30%的生還希望。況且，商将軍，他失血過多……”

體溫持續下降，他好像墜入了冰天雪地，視線從模糊變成一片黑暗，他想，他應該交代給李複古一些事情的。

遙遙傳來一道空靈的女聲，好像是在呵斥李複古，“吵什麽？這裏是醫院，保持安靜！”

再後來的事情，他不記得了。好像隐約有人說過一句，“能救。”

等到他再次擁有意識時，玉笙帶着手下的實習醫生和護士在給他做檢查。

“現在測量脈搏。”她彎下腰，略微冰涼的指尖落到他的手腕上。

他緩緩睜開眼，心跳逐漸加速。玉笙眉頭越皺越深，“120到130。”她擡頭跟他的目光對上，眉頭一瞬舒展開來，呼出一口氣，笑道：“醒了。”

睡太久，商遲有短暫的失語。他只定定望着玉笙那張姣好的面容，眨了下眼。

完成一系列的檢查，玉笙細致地囑咐了一直守在一旁陪着的此刻無比激動的商遲的警衛員周正一些注意事項，并讓實習醫生和護士多對他的情況多加注意。

末了，她讓沒事的實習醫生先出去，護士小薇在給他挂點滴。

玉笙幫他掖被角，同他開玩笑，“心跳從60快速上升到120，商先生，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商遲被這麽一問，心跳漏了一拍。他卻沒有任何動靜。

直到玉笙離開，他才費勁地牽扯了下自己的嘴角。

大抵是喜歡的。

（五）

給商遲檢查換藥一直是玉笙親力親為，但有一天晚上來的卻是小薇。

“姜醫生呢？”商遲問。

“姜醫生現在還在做手術呢。”小薇一邊調和藥粉一邊回答他。

“其他病人……”商遲遲疑了一下才繼續問道，“姜醫生也是親力親為嗎？”

這下小薇笑開了，她說：“哎喲，商先生，你不知道伐？全院都知道姜醫生喜歡你的啦！”

“你別看姜醫生同你開玩笑，溫溫柔柔的，她在外面不這樣的。她對誰都板着一張臉，只可遠觀不可亵玩的咧。”

“你是唯一一個姜醫生要求要親自來檢查換藥的。之前你昏迷的時候，姜醫生總是會在換完藥以後停留一會兒才離開的。哎喲，那個眼神，溫柔的能滴水啦，我從來沒有見她這樣的眼神！”

昨晚又是小薇來的，說姜醫生今晚排了三臺手術，沒時間。他這才想起兩人之前的對話，想要看看，姜大醫生是不是真的會溫溫柔柔含情脈脈地盯着他看。

哪知，裝不裝睡的，騙不過她。

“騙過的。”玉笙說，她笑眯眯地輕輕碰了碰他胸口，“這裏把你出賣了。”

什麽都控制得很好，唯獨心跳無法控制。

（六）

玉笙八點開始查房，李複古七點半才拎着早餐匆匆而來。

他跟玉笙還算熱絡，也不敲門，拎着幾個袋子就大搖大擺進去，邊走還邊抱怨，“今天太堵了，那麽寬的路都不夠過，這早餐買好了到現在都有點涼了。老商……”

商遲抱着玉笙坐在他的病床上，兩人耳鬓厮磨。她臉皮算薄，想下去，但被商遲攬住腰，不好掙紮。

李複古轉過頭去就見兩人卿卿我我，一時間尴尬的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只好低着頭，默默走過去把早餐袋子放好，“還有點溫度，趁熱吃啊。”

商遲淡定自若，微微掀起眼皮看了電燈泡李複古一眼，輕輕嗯了一聲。

玉笙低着頭，耳朵通紅。

李複古人也沒走，繼續手腳不知道往哪放的杵在原地跟商遲大眼瞪小眼。

商遲示意他走，李複古表情不變，但眼神凝重起來，同周正一樣不願離開。

“想一起吃啊？”商遲懶懶散散地開口問他，像是開玩笑，但眼神已變得不容拒絕。

“不了不了，我吃過了。”不知道商遲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李複古只好順從他的意思擺擺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大壺春的生煎。”商遲松開懷抱騰出手去拿早餐，用筷子夾起一個生煎去喂玉笙，他這樣評價，“溫文爾雅。”

“你嘗嘗。”

玉笙十分給面子地咬了一小口，她沒睡好，胃口不怎麽好，是好吃的生煎，可還是覺得太油。

她點點頭，依舊是嗲聲嗲氣的，“老和切額。（老好吃了。）”

商遲卻收回筷子，把剩下的生煎一口吞進自己肚子裏。

玉笙沒攔住他，只有些急，蹙着眉嬌嗔，“我咬過的呀。”

商遲笑着用筷子輕輕戳了戳她亮晶晶的嘴唇，“我還親過呢。”

他空出一只手來，拇指輕輕摩擦她眼下的青色，“查完房找時間休息一下。”

“遵命！”玉笙彎起好看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