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逃跑

第四章逃跑

白天在上路時,林杉依然與那病秧子坐在馬車上,他時不時地偷偷觀察這個病秧子,男人依舊是有氣無力,對他愛答不理。他發現他除了知道男人姓魏,便一無所知。這個人似乎也并不關心自己究竟是誰。如此對方不詢問他的情況,他有時候憋不住問上兩句,病秧子也似沒聽見一般不做回答,于是他也就不再開口打聽了。

林杉又把頭探出車窗,望向不遠處的木法沙,木法沙似有察覺地回頭望他,若在之前,他定然是歡天喜地地對着死木頭疙瘩擠眉弄眼,如今他卻有些膽怯,只不自然地扯扯嘴角,然後立即把腦袋縮回了車裏。

難道木頭真的要殺了自己?先前自己是多麽害怕被這個人甩掉,可是現在,自己要怎麽辦,林杉心中七上八下地琢磨,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車馬行至傍晚時分前面卻始終沒見到大的市鎮,只有一處村落。進了村子才發現,村中只剩下不多的幾戶人家,一位老翁将他們一行人安排住進了村中祠堂的院子裏。

老翁看上去年紀頗大,走路都不穩當,林杉見衆人忙着安排行李車馬,他忙湊上去攙扶老翁,要送他回家。

“阿翁,村裏的人都去哪兒了呀?”

“能跑的都跑了。”

“聽說燕國人攻下豐都後就撤走了,這兒的人怎麽還要跑呀?”

“唉,燕國人沒有來,可是大褚的軍馬來過了呀!”老翁一邊嘆氣一邊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你這娃娃,小小年紀不也是跟着哥哥往南邊去嘛。”

聽到“哥哥”兩個字,林杉心頭一陣難受,愣了一下忍不住問道:“阿翁,你為什麽不走呀?”

“哼,我也想呀!我哪裏走的動呢!”老翁苦笑。

“阿翁,從這裏往南是什麽地方呀?”

“再往南二十裏就是寧安府,再往南五十裏就是褚江了,到了褚江,往西是廬陵,往東就是建寧。都說端王已經過了褚江,要在建寧重建大褚,你們這是要去建寧吧?”

“是吧,我一個小孩子也不太懂。”林杉托詞着,心裏卻上下盤算。原來木頭是要送那個魏先生去找端王,他到底是什麽人,為何要如此謹慎,連自己這樣的一個小孩兒都不放過。

“你回去吧,前邊我就到家了。”

“阿翁,村裏還有其他的路往南嘛?”

“村後邊有條山路,算是條近路,出去便能上了官道,我看你們又是車又是馬,走不了那條路的,還是出村口繞過去吧。”說完,老翁弓着腰一步一瘸地走了。

廬陵,林杉心頭一動,忍不住往老翁方才指的方向望了望,卻終究只是望了望,他轉身默默往祠堂的方向走,走了沒多久,卻見前方一盞黃色的燈籠,提着燈籠的身影氤氲在濕潤的空氣裏搖搖曳曳,走到了近前,木法沙正看着他,臉上一片冰冷。林杉的心裏一沉,果然看自己看的牢。

“天這麽黑你別到處亂跑。”木法沙走上來牽起林杉的手。

林杉心裏發虛,只能低頭不語,任由他牽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心總是這麽熱乎乎的,這麽熱的天全是汗,可是林杉還是希望他一直能這麽握住自己的手。

祠堂不大,也不過兩間廂房可以住人。出乎林杉的預料,他被安排和魏先生一間,木法沙和其餘的人住另一間,簡直是天賜的良機。

林杉以魏先生年紀大了不願意與人同床,他便在門口用幾個木凳搭了一張鋪。木法沙也沒說什麽,衆人累了一天,吃了晚飯便各自安歇了。

一輪彎月升至中天,林杉聽着裏邊床榻上的人沉重而平穩的呼吸,病秧子已經睡熟了,按耐了許久的林杉輕手輕腳地爬起來,他将枕邊的小包裹和外衣一并抱在懷來,下了“床”,拎起地上的鞋子,悄悄地出了屋子。

林杉沿着村子裏的小路往村子的後邊跑,那是老翁指點的方向,周遭很安靜,偶爾聽到幾聲蛙鳴,因為有了月亮,本來黑沉沉的路并不那麽吓人了。林杉只有一個念頭,穿過村子,翻過後邊的那座山。

攀上了那座山,林杉才終于明白,為什麽老翁說他們不可能走這條路,因為根本沒有什麽正經路。村裏的小路在山根下變作了一條更小的窄縫,這裏或許曾經有很多人走過,但是因為草木茂盛幾乎已經遮蓋大半,林杉只能憑借月光的照射,外加手腳并用地探尋才勉強不偏離。他雖然心裏着急,可是走的速度卻慢,更可怕的事情是,一邊走,山中密林裏傳來一陣一陣的怪叫聲,分不清楚是什麽野獸,到底吃不吃人。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月亮逐漸西沉,終于隐沒在山坡的樹叢中,天黑的不見五指,林杉再也無法向前走了。四下奇怪的叫聲更加此起彼伏,他渾身酸痛,累的上氣不接下氣。林杉坐在地上抱住雙臂,蜷縮起身體,嘤嘤地哭起來。他覺得說不準一會兒就會有野獸突然從樹叢裏竄出來将他撕碎,他是要死在這座山裏了,反正都是死,到不如被人一刀砍了痛快許多。哭了不知道多久,林杉又累又困,支撐不住,終于靠在身邊的一棵大樹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清晨到來前,林子裏的露水重,蜷縮成一團的小男孩感覺渾身發涼,終于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天已經逐漸開始亮起來了。一夜林中的怪叫聲也沒有了,眼前密密麻麻的草木下那條細小的路還在,林杉不禁慶幸,這裏之前一定有很多人走過,年複一年,地上踩出了這條小路。

沿着這條小路繼續往前走,天也随着慢慢亮了起來,太陽升起來,林杉終于知道自己的确是在向着南這個方向。他知道時間緊迫,木頭疙瘩如果發現他跑了,一定會找老翁問,追上來是遲早的事情,他要盡快跑到安寧府,進了城再找他就難了。他拼命跑,顧不得累,更顧不得餓。終于走下山坡時眼前出現了一條大路,從西面拐過來直直通向前方,林杉高興的快要跳起來了。

之前他們一直遷就病秧子魏先生的身體,每日晚出早歇,這個時辰大概他逃跑的事情已經被發現,他琢磨即使木頭疙瘩發現他跑了,想要來抓,也要顧着魏先生的安危,也需要些時間。林杉走上大路,腳步不停地往前走。

太陽升的更高些,大路上卻見不到什麽人,大路的兩邊是稻田,田裏已經有人在侍弄莊稼了,林杉顧不得多看,只是一心往前趕路。不知道走了多久,林杉只覺得又餓又渴,可是他始終不敢停下來,突然,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下意識地回頭一望,眼睛不由地瞪大。一匹馬正向着他這邊奔來,馬上的人雖然看不清楚五官,可是那一身衣服再熟悉不過了,那人定然是已經看見了他,林杉慌了手腳,憑借一雙肉腿是萬萬跑不過馬腿的,然而此時路邊只有稻田,根本無處躲藏。

由不得林杉想太多,他把心一橫,撒開腿轉身下了官道往稻田裏跑。

被抓住脖領子的那一刻,林杉有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下一刻他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在哭喊:“完了。”

沒有等到木法沙反應,林杉一個就地旋轉三百六十度,一下子從木法沙的鉗制中脫了身,木法沙似沒有料到,他借機向前竄出丈餘,突然回過身來,手中已經握着一把小巧的短弩,短弩通體漆黑,對着木法沙的箭頭發出森寒的光。

“你別過來,我放箭了。”男孩兒的聲音帶着沙啞的顫抖。

木法沙站在原地沒有動,也并不說話,只有眼中冷厲的光讓人不寒而栗。林杉向後退了一步,木法沙跟着向前邁了一步。林杉的手指再也繃不住,猛然一收,弩箭應聲而出,鋼釘一般直奔木法沙。

眨眼的功夫,木法沙的右手握住一只弩箭,血從指縫裏滲出來,木法沙瞪着林杉,嘴角微勾。林杉手疾眼快地想要上第二箭,卻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用力一扭,短弩立即脫了手。

“再不老實就把你剁成肉塊。”木法沙一邊用一條繩子捆住林杉的兩只手,一邊威脅道。

林杉沒有回答,只是掙紮。他知道木法沙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幾個伸長了脖子看熱鬧的農人眼皮底下剁吧自己,然而他也別想掙脫那禁锢,也不會有人解救他,他心中剩下的唯有恐懼與悔恨。

林杉的短驽和弩箭都被搜走,兩只手捆在前邊,被拎上馬鞍,木法沙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按在林杉的手上。其實他根本不掙紮了,坐在這一步三搖晃的畜牲身上,林杉已經吓得渾身繃緊。

“自己抓牢馬鞍。”木法沙的聲音從頭頂壓下來,冷厲中似乎帶着幾分壓抑的怒火。

他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跑掉的呢?他怎麽會這麽快就追上了自己?林杉沒有功夫仔細想這些,當務之急是他們還會不會留着他,還會留多久。

一匹馬上馱着兩個人,就這麽慢悠悠地往木法沙來時的方向走,太陽越升越高,熱乎乎地炙烤着地面上的一切,林杉只覺得自己脖頸上的溫度還要更高些,木法沙的兩條有力的臂膀環住他的身體,平素裏無比安穩的懷抱,此時卻如同一方灼熱的炭爐,每分每秒都想要逃脫。

與衆人彙合時正直午時,沒有人搭理林杉,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一般,木法沙把林杉拎下馬,并不給他松綁,也不讓旁人接近,只讓他在自己身側寸步不離,歇息如此,吃飯亦是如此。

林杉自知在劫難逃,索性豁出去了,木法沙遞過來的幹糧他拿過來就吃,吃幾口還不忘了要水喝。

“我打不開蓋子。”林杉并不接木法沙遞給他的水葫蘆。

木法沙拔開了蓋子之際将水葫蘆怼到林杉的嘴上,林杉也不客氣,就這他的手喝,喝完水一抹嘴,繼續狼吞虎咽,仿佛吃了這一頓就再沒有下一頓了。

吃罷午飯,衆人收拾準備上路,木法沙伸手去抓林杉的胳膊,卻被他一縮,躲開了。木法沙眉頭一擰正要再抓,卻聽見林杉道:“我要解手。”

“憋着。”木法沙終于吐出兩個字,又伸手去拉他。

“我要尿褲子裏了。”林杉賭氣道。

兩人互瞪了良久,木法沙終于扯住林杉的肩膀,把他往路邊的樹叢裏拽。

“我手捆着呢,解不開褲子。”林杉把一雙手示威一般地伸到木法沙面前。

木法沙并沒有伸手去解繩子,而是一把拽住林杉的腰帶。這下林杉到慌了神,再沒有方才要殺便殺的氣勢,嘴裏磕磕絆絆倒:“你,你要,幹嘛?”

“你不是要解手嗎?”

“我自己來!”林杉大聲叫喊,連帶着扭動身體掙紮。

木法沙一愣,停了手,“別琢磨着跑。”木法沙撇林杉一眼,伸手解開林杉手上的繩子。

林杉的确在心裏打着小算盤,然而後背上那兩道目光仿佛是兩道灼熱的火,他明白,在這個人的眼皮子底下是萬萬沒有可能溜掉的。但是這個木頭疙瘩心裏到底打的什麽主意呢?現下是白天,殺了自己的确太過惹眼,可是今晚定然會到了寧安府,進了城,人多眼雜不就更加不好下手了嗎。一個人的性命攥在別人手裏,且不知何時就會玩完,這種感覺讓林杉着實難受。

林杉就這麽磨磨蹭蹭,木法沙卻并不催促,只是坐在他身後丈許遠的一塊石頭上,嘴裏叼着一根草棍,一聲不發。就在這時,官道上傳來一陣隆隆聲,仿佛是無數的腳踩踏着地面,潮水巨浪一般震動耳膜,而且聲音越來越大。

木法沙一下子站起身,瞳孔驟縮小,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聲音的方向。就是這麽一分神,林杉一下子躍起,向着樹叢深處狂奔而去。

“你個小混蛋!”木法沙憤怒的吼叫在震動聲中微弱單薄。

待到木法沙拎着林杉回到大路上時,一隊盔甲鮮明的官軍正止步在他們剛剛休憩的地方,兵士身上一水褚國軍隊服制,再看旗號上一個大大的“梁”字,為首的軍官望着他們這一行車馬滿臉的嚴肅。

“你們是什麽人?”軍官端坐馬上,馬兒款步向前行至馬車前。

大胡子阿瑪泰滿眼都是殺氣,盯着軍官卻不開口,剛好趕到的木法沙搶步上前行禮:“我們是南遷的,剛好在此休憩。”

軍官打量了木法沙兩眼,又看了兩眼他們的馬匹,随後擡起馬鞭指了指馬車問道:“馬車上是何人?”

“是我家東家。”木法沙一絲不亂道。

這時林杉已被木法沙轉到了阿瑪泰手中,這大胡子可不是木法沙,一臉兇相,手像鐵鉗一般扣住林杉的肩膀。想起之前半夜聽到他對木法沙說的話,林杉的脊梁骨從上到下地發冷,害怕之下卻升起了一股勇氣。

“将軍可是廬陵兵馬?”林杉用盡渾身力氣高喊,使得那軍官一下子把目光凝聚在他的身上。

“呵,你怎知道?”

“将軍的旗號上是一個“梁”字,可是廬陵鎮守使梁自道麾下?”

剛才林杉的一句話已經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此時按住他的阿瑪泰恨不得一把折斷了他的脖子,木法沙暗暗向他使了個眼色,林杉才勉了當場斃命的下場。說出了這句話,林杉看到軍官眼中的驚訝與好奇,一下子更加肆無忌憚,幹脆用力甩開阿瑪泰,直接沖到軍官的馬前。

“梁将軍是我父故人,請将軍務必帶我去見他。”林杉跪倒俯首。

“竟有這麽巧的事情?”軍官從馬上俯下身子。“你且起來。”

“他們是你什麽人?”軍官也不是傻子,方才阿瑪泰鉗制林杉的樣子他自然有些疑惑。

林杉站起身,轉身望向木法沙,木法沙也正望着他,他們就這樣對視着,仿佛想要從對方的眼睛裏找到什麽似的,空氣幾乎凝結,林杉都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良久,他終于開口道:“這位木哥哥是送我去廬陵的,一路上蒙他一直照顧。”

“馬車上是何人?”軍官一直沒有放下執念。

木法沙依然盯着林杉的臉,眼中的冰冷并沒有因為方才林杉的話兒有絲毫的緩和。

“馬車上是魏先生。”林杉反而一臉的輕松道。

突然車門打開,魏先生探身走了出來,他不緊不慢地下了馬車,對馬上的将軍抱拳:“既是廬陵勤王兵馬,可否請将軍借一步說話?”

林杉從未見這個病秧子如此氣宇軒昂,這樣的氣勢他似曾熟悉,不錯,阿爹每日下朝回家未脫官袍時便是如此。

軍官似也被魏先生的氣勢所動,居然下馬一同走向路邊的僻靜處,衆人的目光一起投向那個方向,只見兩人交談須臾,軍官竟然向魏先生抱拳行了一個禮。

軍官再回來時對木法沙等人人的态度竟然溫和了很多。軍官向木法沙抱拳道:“魏,先生說,公子一路護送他從北面逃難到此,甚為感激,此後便由末将護送,還請公子見諒。”

聽了軍官的話,木法沙愣了愣,随即将目光投向旁邊的魏先生,魏先生沒有說話,只是對他點了點頭。

“魏先生身體有恙,将軍所率軍隊,只怕……”

“不必擔心,我自會命人照顧。”

“那,就有勞将軍了。”說完這句,木法沙的眼睛望向站在軍官附近的林杉,又道:“還有我這個弟弟。”

軍官将目光也轉向林杉,似有疑惑,還沒等他開口,林杉急忙問:“将軍可願意帶我去廬陵?”

“嗯?”軍官蹙眉似在猶豫。

“等見我到梁将軍,他自會感謝将軍。”林杉祈求地望着軍官。

“你不跟他們走了?”軍官聲音緩了緩,指了指木法沙問道。

“木哥哥他們一路辛苦了,既然已經遇到了将軍,我自然不能再麻煩他們了。”林杉并不看木法沙,眼睛扭向一邊。

“也罷,等見到梁将軍,将你交給他便是。”軍官點頭。

軍官安排了士兵接過馬車的駕駛,魏先生先上了馬車,林杉咬咬牙也跟了過去,突然耳邊傳來一聲呼喚。

“阿杉,你等等。”

跟他說了多少次總是不聽,不是叫自己“小孩兒”就是連個稱呼都沒有,只管你你的叫,臨到最後卻聽到了這一聲久違的“阿杉”。林杉轉過身,對上了木法沙一雙似寒若冰的鳳目。

“這個你帶上,防身吧。”木法沙的手中是一把狹長的匕首,刀柄锃亮,銀色的刀鞘沒有什麽裝飾,只鑲嵌了一塊小小的綠松石。

這個人明明拿走了自己最重要的防身武器,卻還假模假式地送他匕首,虛僞!來到這個世界十年裏,他做出過不知道多少玩意兒,可是那把短驽卻是他做出的唯一一件用來殺人的東西。他何曾想過自己的才華是用來幹這個的,而且不如此便沒法活下去。

林杉站在原地望着木法沙。這兩日的恐懼與逃亡讓他忘卻了,自相識以來他曾是多麽依賴着眼前的這個少年。他猶豫着沒有挪動腳步。木法沙向他走了過去,伸手将匕首塞進了他的手中。

“一路小心。”木法沙的手扣住林杉的手指,眼中有着難以言說的東西,最後還是只說了這四個字。

林杉輕輕咬住嘴唇,微微點了點頭,可是眼神中明明有句話忍下去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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