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克魯魯河
第二十章克魯魯河
“你幹什麽呢?”酒精擦拭傷口的疼痛過後,木法沙感覺林墓好像是把他給忘了,一直沒有動作。
“你,你得忍忍。”林墓手中拿着剪子,眼睛盯着木法沙左臂上的傷口,仿佛在自言自語。
“嗯。”
“要不,我讓華都先把你綁起來?”
木法沙沒吭聲,林墓禁不住把目光轉向他的眼睛,那裏面滿是:你這是秋後算賬,報複我?
“要不你咬塊毛巾?”林墓又試探地看向眼前的男人。
“不用。”
林墓咽了口唾沫,手指蜷曲伸開,再蜷曲,再伸開,一不做二不休,他心裏囑咐着自己:下手得狠,剪少了還會再發炎化膿的。
傷口處理包紮好,木法沙的脊背上如同水洗,額頭上的汗流淌下來滴落在胸膛上,林墓連忙用手上的棉布擦拭,只怕污染了傷口。這具身體孔武有力,胸肌飽滿,可是這一回林墓卻根本沒顧上臉紅。
“先生,你也擦擦汗吧。”一旁的華都伸手接過林墓手中的棉布。
林墓這才感覺自己兩臂酸麻,後背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晨光透進帳篷,木法沙睜開眼睛,這一夜真是短,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閉上的眼睛。他剛要起身,卻感覺胳膊被一只手拉着,低頭正看到林墓,他一只白皙纖長的手正按在自己的左手上,另一只手垂在身側。臉正靠在自己的榻邊睡得沉。微光下,光潔的仿佛要透明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緊張,顯得人更加清瘦。
再次重逢後,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麽仔細地端詳這張臉,這張臉再不是白白嫩嫩的娃娃臉,人也變得不一樣了。正這麽想,眼前人的眼皮抖動,木法沙連忙閉上眼睛假裝睡着。只覺自己左手上一輕,随即左臂上的衣袖被掀開。耳邊卻聽見:
“這麽疼都能睡成一頭死豬。“
死豬心裏委屈,卻只能一動不動把自己裝的更像一頭死豬。
木法沙的憂慮并不是多餘,梁王的确精明,他提出趁夜偷襲納蘭軍營建議,卻遭到寧令宗憲的激烈反對,以至于寧令齊看着自己面前的這位族兄,簡直以為他是納蘭軍派來的奸細,氣的臉色鐵青,稱病回府修養。寧令兩叉聽到這個消息卻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如今的北郡,乃至整個大燕都與他沒有關系一般。
納蘭禾汗自己都沒有料到,他提出苛刻要求:燕皇已附屬國主身份歲歲進貢,戰時出兵。竟然被寧令宗憲接受了。
時直盛夏,火炭驕陽,喀爾喀人本就耐不得熱,更何況阿勒達的傷剛剛好轉,于是禾汗下令,納蘭大軍北歸。這一次出征的納蘭軍收獲豐富,所帶劫掠來的財物不計其數,更有投降的燕軍士兵以及搜羅來的能工巧匠,隊伍浩浩蕩蕩綿延幾十裏。木法沙擔當斷後之責,需人馬離開後才能拔營,卻沒想到林墓主動要求留下與他同行。難不成是擔心自己的傷?木法沙情不自禁地有些暗喜,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他可能想的有點兒多。
與喜氣洋洋的納蘭君臣不同,林墓一路上始終悶悶不樂,人騎在馬上總有些神不守舍。恨不得一步三回頭,直到再也望不見北郡的影子。
“這是在北郡有什麽牽挂?”就連華都也好奇起來,禁不住在木法沙面前嘀咕一句。
夏末時節,納蘭大軍終于回到克魯魯河畔,再一次聞到了草原的芬芳,每一個喀爾喀人都興奮不已,男兒們盡情地在克魯魯河中游泳,洗澡。
白天的太陽依然有些炙烤,直到傍晚草原上的熱氣才漸漸散去,月上三杆,木法沙牽着他心愛的戰馬帶着的阿莫塔來到河邊。
“也給你洗一洗。“他左手撩起水花撒向右臂上站得筆直的阿莫塔。
阿莫塔似乎很不喜歡水,可是卻不願傷害“親爸爸“的一番好意,于是一臉驚恐地縮起脖子,可憐巴巴地承受着”洗禮“。
突然阿莫塔昂起起頭驚覺四顧,禁不住發出尖細的叫聲。木法沙順着阿莫塔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個人牽着一匹馬來到了河畔,月光下,一身白袍,寬衣廣袖,随着夜風輕輕鼓動。
“林墓!“木法沙開心地招呼。
林墓看向木法沙,他身上的袍子已經退到腰上,赤膊的右臂上綁着護臂,阿莫塔正站在上邊虎視眈眈地盯着自己。林墓有些不情願地走了過來,木法沙這才發現,他身上的衣袍輕薄,一頭長發披散在腦後,這是要……
木法沙松開阿莫塔腳上的鏈子,“鳥兒子”如蒙大赦,抖抖渾身的羽毛,一拍翅膀,飛入夜空,臨走還不忘淩空尖嘯一聲,仿佛是對林博士出現的感謝。
“你來洗澡?”木法沙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高興。
林墓別別扭扭點點頭。
“我也洗,幫你擦擦背。”
“不用。”林墓回答的很幹脆,自己都覺得突兀:“我自己能行”。
木法沙也不介意,走上岸邊,護臂摘下來,解開腰間的袍子,開始脫褲子。
林墓:@%¥#……&
四下一下子靜的幾乎只能聽見蟲鳴
“你,你傷口都好了?“林墓的聲音起的突兀。
“好了,全好了,你要檢查一下?“木法沙對于剛才林墓的拒絕并沒放在心上,似乎已經接受了這人的扭捏。
林墓這回并沒有躲閃,走上前拉起木法沙的左臂。一道深深的疤爬在左臂上,月光下依然看得出上邊嫩紅的鮮肉。
“小心洗,別蹭破了。“
“那你幫我。“
林墓眼角一跳:剛才是誰說已經全好了!
木法沙将一桶水從頭頂灌下,水流淌過他寬闊的肩膀,順着後背流下去。一股淡淡的清香被水流打散,彌漫在空氣之中。又是這個味道,木法沙恍惚間回到了十幾年前,也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在豐都城的一家浴館裏,氤氲着浴池中的潮氣,他聞到過這樣的氣息,此時輕新的草香倒讓這種含着些清苦的香氣更加清晰幹燥。
“你們大褚人都用這東西沐浴?”木法沙停下手中的動作,卻并沒有回頭。
林墓将頭發浸入河水,仰躺着擡頭望向無盡的夜空:“是皂角。”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木法沙繼續用水沖洗着身體,半天,他問:“你想家了?”
沒有回答。
“你想回褚國?”
依舊沒有聲音。
木法沙猛然轉身,發現身後的人已經不見了,月光下,十幾米外的水面上,飄着一件白衫。
木法沙翻身入水向着白衫的方向游過去。
林墓仰躺在水面上,靜靜地閉着眼睛,白衣在水中打開,在他的身下如同一面白色的旗,烏黑的長發散在水中,柔軟地飄蕩在白旗之上。木法沙一把将他打橫抱起。
“啊!”剛剛仿佛已經熟睡的男子一下驚醒了過來。
一雙如受驚小鹿一般的眼睛瞪着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水霧盈盈,水從木法沙的上身流淌下去,卻讓他覺得喉頭一陣幹渴。
“我小的時候克魯魯河不是這個樣子的。河水會變成紅色,一直流淌到不知道的地方,那裏都是喀爾喀人的血。”
坐在岸邊的木法沙赤膊着上身,月光灑在他健壯的身軀上,勾落出緊實輪廓,他的外袍披在林墓得肩上,一捧長發散在背後,弄濕了衣袍。林墓靜靜地看着眼前得男人,靜靜的,不說一句話。
“那時候燕國人每幾年就會來一次草原,殺人,搶掠,然後帶着他們的戰利品歡天喜地地離開,他們每到一處,身高超過車輪的男子都會被殺掉,女人全部帶走,留下像我這樣的孤兒,無處容身。”木法沙看着不遠處的克魯魯河,河水在月光下閃動着粼粼白光,無聲無息,蜿蜒遠去。
“後來,大汗把一個一個的部落聚攏起來,直到現在,燕國人的馬蹄已經再不敢踏進克魯魯河了。”木法沙看着林墓,嘴角上挂着微笑,眼睛裏卻是一片水波。
“是大汗收養了你?”
“嗯,鄂古族長把我當做奴隸送給了大汗,可是他待我卻像父親。”
林墓看着木法沙,就這麽看着,眼睛裏的情緒讓人看不懂,然後輕聲問:“你還有其他親人嗎?”
“沒有了。”
“草原的風真涼,可是卻讓人羨慕。”
“羨慕什麽?”
“無論什麽時候它吹在你的身上,你都知道它是草原的風。”沒有幻覺,沒有前塵,只有當下,真真實實,這是多麽的不容易感覺。
木法沙看向眼前的河水笑道:“有一天,我要是死了,就讓人把我埋在克魯魯河岸邊,每天聽着草原上的風聲,河水流過的聲音。”
林墓站起身,深深吸一口氣。木法沙卻拉住他垂在身側的衣袖。
“求你,別喊了,明天早上我給你送酸奶糕吃。”
林墓笑出了聲,低頭:“我想吃羊肉芝麻餅。”
木法沙看着眼前長發垂腰的男子,禁不住也笑了,多少年前,那張心滿意足啃着手上蔥餅的面容突然清晰地浮現在了腦中。
可惜羊肉芝麻餅沒有吃上,第二天一早,木法沙便被禾汗叫去了宮帳。後來華都告訴林墓,蒙戈将軍被大汗派出王庭,卻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
天氣開始轉涼,阿勒達的傷也已經痊愈。林墓每日忙碌,他不是在自己帳中埋頭畫圖,就是在軍器營一呆數日,一心想鋪在投石機的改造上。這一天,有人來叫他即刻去禾汗宮帳,林墓心中忐忑,難道阿勒達的傷又複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