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臨別歌謠
第三十章臨別歌謠
夜色已深,月亮高懸,站在梁王府外,看着這一片殘垣斷壁,木法沙有些踟蹰。白天的時候自己是怎麽了,即使生林墓的氣,也不該說褚人都是膽小鬼。林墓什麽時候做過膽小鬼。他憂心北郡百姓無糧,也是擔心饑餓之下發生民變,好不容易占領的地盤再出現動亂。
月光下,殘破的牆頭突然晃過一個黑影,木法沙心中一驚,忙追了過去。梁王妃的小院已經燒的不剩什麽了,院子裏的秋千架勉強支撐在樹下,黑黢黢的,有些瘆人。林墓走到秋千架旁,伸手摸了摸,那架子居然是鐵做的。身後傳來踏碎石子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依舊撫摸着秋千。
“我小時候生在錦城,阿姐最喜歡蕩秋千,阿爹叫人用木頭做了一個秋千架,她總是霸占着玩,後來架子不堪她的折磨,一蕩起來就搖搖晃晃的,我總說要是鐵做的就穩當多了,她就總對我撇嘴。”
“阿墓。”
“對不起,我不該說喀爾喀人和燕人……,我一向恨燕賊,要不是他們闖進豐都城,我也不會家破人亡。可是如今看着燕國的子民被砍,被殺,我就忍不住想起當年在豐都城的樣子。說起來我還應該感謝梁王那個混蛋吧,他至少給了我阿姐一條活路。”
“阿墓……”
“我知道,是你護着我,我找不到阿姐,心裏有氣,就找你撒氣。我說的都對,可對你不公平。人就是這樣,仗着別人可憐自己,就……”
“我不是可憐你!”
木法沙伸手搬過林墓的肩膀,林墓轉過頭看向他,月光灑在他的臉上,都是淚。
“你又哭。”木法沙擡起手,用拇指輕輕抹去林墓臉上的淚水,可是抹了一層,又濕了一層。
他的拇指粗糙,上邊還帶着牛角扳指,刮得林墓臉皮生疼。可是,林墓一聲不吭地任由眼淚流,任由他抹。
“有俘虜的燕人說,梁王走的時候,馬上帶着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應該是他兒子,兒子在,阿娘也不會遠。”木法沙低頭柔聲說着,視線一直沒有離開林墓的眼睛。“你阿姐一定還活着。”
木法沙決定帶兵剿滅一直不臣的東北丹東王,他帶上的大部分的納蘭騎兵還有一部分的燕國降兵。如此,北郡城中的兵馬所剩無幾。林墓決定留下來協助梅光玄鞏固青江以北新占據的地盤,同時設法聯盟曾經反抗燕人的褚人勢力。木法沙和梅先生都覺得這個安排甚為妥當,只是他在心裏藏着一點點的失望。
天氣已經涼爽起來,對于喀爾喀人來說,正是出兵的好時節。出發那日,天氣晴朗,梅光玄帶着一幹人等送行。木法沙一身黑甲,威風凜凜地端坐在馬背上。
林墓依舊穿着他那件廣袖青衫,他沒有騎馬,清涼的風吹過,揚起他寬大的衣袂,更顯得他玉樹一般的身姿,木法沙看在眼裏,心頭微微一疼。
“将軍,這是先生讓我交給你的。”華都湊到木法沙的馬前,一邊将一只小小的藍色包袱遞上前,一邊小聲說。
木法沙接過包袱,輕輕一捏,裏邊都是瓶瓶罐罐。他擡眼看向遠處一臉平淡的林墓,嘴角在黑色頭盔下無可察覺的微微揚起。他提起馬僵走到林墓的面前,就這麽看着林墓,良久低頭道:“多謝林博士所贈,費心了。”
林墓眼角彎彎,雖然有一肚子的話,大庭廣衆之下卻有些說不出來。本以為木法沙會潇灑地策馬而去,卻不想他又含笑輕聲。
“我身無長物,比不得林博士,只有一首歌謠,希望博士不會嫌棄。”
林墓吃驚地擡眸,纖長的睫毛在陽光下磷光閃動。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
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林墓嘴角抽動,滿臉通紅,身後的人群都是滿臉困惑,只有身旁的梅光玄眼中藏着一層不易察覺的意味不明。這曲是那日在清吟小唱班悅榕所唱,其他林墓都不以為然,唯有這首他竟聽的認真。想不到木法沙竟然記住了,而他這麽粗糙的漢子竟然學會了。可是,出征在即,他怎麽能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唱這樣的歌謠,林墓真是哭笑不得,歌曲唱罷,他連忙拉住木法沙的缰繩,踮起腳尖,紅着臉,努力壓低聲音問:“你跟誰學的,你可知道是什麽意思?”
木法沙一臉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找了樂人問了,他說講的是送別時不舍得心情的歌。”
哪個樂人說的,我弄不死她,草原人心眼實在也不能這麽欺負,林墓看着眼前的這個傻瓜男人又好氣,又好笑,真想給他的馬屁股一鞭子,直接讓他滾蛋。
木法沙帶兵離開了北郡城,梅光玄終于從北郡西南面的棣州、莫州等地調來的糧食。他還廣發文告,鼓勵商人興業買賣,農人回歸田地。一時之間,本來人心惶惶,混亂不堪的北郡附近各州,竟然也很快安定了下來。然而因為木法沙帶走了大部分的兵馬,北郡的防務始終是很大的危機。這一日梅光玄派人來請林墓。
林墓當然知曉梅先生的意圖,梅光玄希望能夠與燕國境內原本就反抗燕國的褚人力量結成同盟。可是他為什麽不自己親自去做這件事情,反而要借用他這個褚國使者之手呢?如果說因為他是褚國人自帶幾分優勢,難道梅光玄自己不是褚人嗎?難道他懷疑自己掌握了燕國境內褚人與褚皇秘密結交暗語?他又是怎麽知道的呢?這些秘密都是自己的老師沈昱交給他用來保命的重要信息,梅光玄如何得知的呢?
“林博士可願為老夫分憂呀?”梅光玄開門見山。
他是有多自信,就知道自己不會拒絕他?林墓心中暗想,嘴上卻只能說:‘梅先生吩咐就好。’
果不出所料,梅光玄開口道:“青江北面的河中之地原本就是褚國疆土,這十幾年來雖然歸于燕國統治,卻從未有過安寧之日,如今褚國與納蘭攜手滅燕,他們自然翹首以待,然而,褚國遠在褚江,眼前卻有我納蘭,博士可願從中聯絡,聯手共同對抗燕國?”
聽了梅光玄的話林墓心頭一凜,“眼前卻有我納蘭”難道梅先生早已不再把自己當作褚國人了?甚至如此泾渭分明,他于褚國是有怎樣的過往呢?
林墓有些發愣,梅光玄以為他很是為難,于是繼續道:“這些零散的勢力只怕存活不易,定然缺少馬匹武器。若是有人支持一定不會推拒。我許博士兵器馬匹,只管給他們送去,他們自然願意效力。”
“梅先生所言極有道理,可是如若他們問及我是何方代表,我有該如何回答?”林墓凝視梅光玄。
“博士只說自己是褚國使者,如今納蘭與褚國聯盟,自然不分彼此,只要殺燕人就是同盟。”梅光玄并不正面回答,見林墓不語,梅光玄又道:“元帥如今東征,如若一時不能回轉,只怕河中的形勢倒轉,到時,他便會腹背受敵,進退維谷。”
真不得不佩服梅先生的老謀深算,這麽一句話比之前的一車話都管用,林墓拜服,即使他不在意梅光玄的死活,總不會害木法沙陷入困境吧。
很快,林墓帶着一隊人馬和梅光玄所發昭告進入了青江以北的河中道。河中道位于河北道南面,進入河中便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中原便是由此而來。這裏本是難得的良田,只可惜自去年納蘭大軍入燕,各處燕軍敗退,百姓人心惶恐,四散逃命,多麽肥沃的田地也只能荒着。果然不出梅光玄所料,留在燕國境內的褚人,無不痛恨燕國人的暴虐,只要有一點火星,立即燃起熊熊烈焰,早有民間力量自發舉事,而他們所缺,正是馬匹武器,林墓本就是個褚人,所到之處遍受禮遇,哪裏管他帶來的東西是褚國所贈還是納蘭國所贈。
有了納蘭國的助力,民間的力量很快壯大,原本那些雖然已經投降納蘭,卻依然傭兵自重的燕國舊部也有些忌憚起來。然而因着梅光玄發布的昭告文書,兩方終究還是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态。
一晃幾個月過去,天已入冬,北郡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
從北郡南逃的燕國小皇帝在青江南岸的豐都城重整旗鼓。豐都以南的蔡州防禦使設馬是寧令宗憲的妹夫,他自從知道北郡被圍便打着保護南京的旗號,帶領蔡州兵馬駐紮進了豐都城,本有擁兵自重的企圖,怎奈梁王寧令齊帶着小皇帝投奔豐都。寧令淳再小,他也是皇帝,設馬就算是他的堂姐夫,也是個臣子,他不得不俯首聽命。
然而,寧令齊所帶禁軍似乎與設馬的蔡州守軍并不相和,兩方勢力互不相讓。這本來對于梅光玄和木法沙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兩虎相争,必然損兵折将,不攻自破。然而寧令齊卻是個能忍讓的,他将大半的禁軍兵馬調出豐都,駐紮在了青江北岸的東源縣,東源縣是鹽河與青江交彙之處,青江渡口便在東源縣的東側,十三年前,正是褚國守将貪生怕死,臨陣脫逃,才致使青江渡口輕易失守,豐都城很快陷落。如今梁王重兵沉于江北,如果想要攻打豐都憑空多出一個障礙。
“想不到,本來一件棘手的事情竟然能讓梁王如此解決,真是不能再小看這個人了。”梅光玄将一杯茶放到林墓的面前,雖是誇獎,臉上卻沉郁森森。
林墓皺了皺眉,他剛剛回到北郡,正要與梅光玄商議下一批的武器馬匹何時送出。不想梅先生跟他說起了豐都城的狀況。他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提到梁王,無倫是貶是誇。既然禁軍駐紮東源縣,那麽梁王還會在豐都城內嗎?阿姐又會在哪呢?
“林博士此番聯絡褚人義勇功不可沒,之前許諾的武器馬匹我已經準備停當,只等過幾日路上好走就送出北郡。”梅光玄的眼眸中神色不變,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
“這是元帥的來信。” 梅光玄将信放到了林墓的手邊。“東北大雪。”
話未盡,林墓心頭一緊,他慌忙拾起手旁的信件打開。東北比北郡還要寒冷,早早地下了厚厚的雪,木法沙征讨丹東王的步伐卻并沒有受到風雪阻擋。丹東王丢盔棄甲,已經逃往巨水河了。看到信中的所述,林墓偷偷松了一口氣。
然而,當他擡頭看向梅光玄,卻沒有從這張臉上看到一絲欣喜。林墓看着梅光玄,他對這個比自己老師還要年長的男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無倫是在阿勒達面前,還是在旁人面前,他總是和顏悅色,帶着一副雲淡風輕的沉着,然而林墓只覺得他身上穿着一件無形的外衣,将他身體裏一種森寒的氣息包裹的一絲不露。
“這封信是半個月前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