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遇

張良記得,趙安淺偶爾會問他,說她欠了他兩條命如今還了一條,剩下的那條說不定沒有機會還了。

“要不我走時讓子房捅一劍?”彼時她笑意盈盈地問,眼底的戲谑玩笑讓張良稍有些恍惚——盡管數年後再回想這句話時,心底只剩下對“一語成谶”的刺痛。

不過,那時,張良只是理所當然地給了她一個白眼,而思緒不覺飄遠,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片密密麻麻的蘆葦叢,雪色花絮迎着腥味的風招搖而起,天空是一片冷灰色。

視線模糊着,但透過掩映的蘆葦,依稀能看到一個灰藍色的身影,正挎着木盆緩緩而來,口中哼着輕快的曲調。

咬住舌尖,刺痛讓他保持着清醒,在那道身影将将經過蘆葦叢邊緣時,他奮力從蘆葦叢裏伸手,一把拽住了對方的衣擺。

他身上的傷太重,如果不能得到救治,恐怕就要死在這裏了。

雖然衛莊答應讓墨玉麒麟易容成他的樣子,随伏念、顏路等人應皇命前往泰山參與封禪之禮,但如果他死在這裏,而墨玉麒麟不可能一直扮成他,要是被李斯那幫人覺察出不對,猜出博浪沙行刺是他所為,恐怕會禍及小聖賢莊……

眼下,只能搏一搏了……

“啊呀!!!”屬于少女的尖叫聲拔地而起,他被刺激得耳膜一震,倒是又清醒了不少——于是更加用力地抓緊那片衣角。

“你……”充滿猶豫不安的聲音近在耳畔,他動也不動,只是清楚地丢出了兩個字:“救我。”同時加重手上的力道。站着的人默了默,而後聲音溫軟柔和地開口道:“那你先松手,我找人來幫忙?”

半掩在淩亂黑發下的唇微微勾起一絲弧度,眼底卻閃過一絲冷光。他的語氣聽着像是平靜不變:“多謝姑娘,不問在下情由,便肯搭救。”聞言,少女僵了僵,神色變了變,終究半試探半猶豫地回答:“人命關天嘛……”

是人命關天,還是明哲保身?他微微笑了,道:“追殺在下的人也許快到了,姑娘能否先扶在下起來?”

“……男女授受不親……”

“人命關天。”

被對方用自己的話再反堵回來,少女明顯一噎,眉頭一皺即松,口氣不悅道:“足下莫非是在懷疑小女子?”

不是懷疑,是肯定——他語氣依舊淡淡虛弱:“在下并未這麽說。”“口是心非吧?”少女冷聲道,“如此心腸,不識好歹,倒真不該救你。”說罷,狠狠一扯衣擺,也不顧剩下的半截衣料被對方拽住,轉身就打算離開。地上那個人卻不依不饒:“當真不救了?”

Advertisement

都說了有追兵了再這麽磨下去被牽連真不是開玩笑的……少女稍一皺眉,不假思索回答:“足下還有氣呢!”“确實……至少還有氣告知他人,這衣擺的主人是誰。”聲音輕淡,透着股虛乏脫力,然而語氣之篤定叫人不容有疑。

意識到自己被人算計了,少女的腳步頓時僵住,半晌後,終于恨恨轉身,疾步走回,猛然蹲下,咬牙切齒道:“記着!你欠我一條命!”這什麽人啊!傷重成這個樣子了還不忘記坑人!節操喂了狗了吧!

節操喂了狗的人從谏如流:“此生不忘。”少女冷哼一聲,一不做二不休地把自己的外裳撕成布條若幹,草草裹住他的傷處,将人扶起後還不忘用鞋尖撥了撥地面掩蓋血跡,而後才扶着他遠離“案發現場”。

——還真是……夠謹慎冷靜的一個人啊……

他心中有驚疑,不過終是對此不予置評——得了便宜還賣乖,非明智之舉。

“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姓安名淺。”她翻了個白眼。

~~~~~分割線~~~~~

“安姑娘,今兒你古伯要進城去,你家小先生有什麽想吃的沒有?”古大娘笑意盈盈地掀簾進來,正在喂藥的安淺聽到那個稱呼,眼角控制不住地跳了跳,而後微笑看着跟前的病人,輕聲細語道:“少爺想吃什麽?”“少爺”看了她一眼,而後客氣地對古大娘笑道:“叨擾二位已是不妥,吃食上聽憑主人家做主便是。”态度溫文和雅之至。古大娘呵呵笑道:“小先生不嬌慣,這倒是好,畢竟出來了……”一邊說一邊已經轉身出去。

——這倒是好?怎麽就好了?!

那言外之意讓安淺嘴角抽了抽,而後再度冷冷盯了“少爺”一眼。

本來她也是寄人籬下,當時不肯救人也是怕牽連古氏夫妻。後來被這個人坑了一手不得不把人帶回來,不料又被坑了一回。

她剛說出“這是我以前做事的主家的少爺”,身邊那位就中氣不足卻咬字清楚地說道:“原來這些日子都是兩位在照顧阿淺嗎?真是多謝了。”話音剛落,安淺的臉就黑了——這語氣……是想怎樣?

豐富的信息量讓古氏夫妻一時愣住,然而眼前的男子面容清雅又态度溫和,總是讓人生不起反感的,面面相觑之後,古大伯試探着問:“原來先生和安姑娘是故人?怎的……”“以前也沒聽小淺提過。”古大娘笑笑,和古大伯交換了一個眼神,“不過先生這是發生什麽事了?”

男子輕咳一聲,靠在安淺身上,說道:“當日确是在下不好,阿淺離府時,桑某礙于父命未有挽留,想來阿淺是怨我了……”說到這裏,頓了頓,意味難明而目光深深地看了安淺一眼,而後輕聲繼續,“但第二日桑某便後悔了,好在,總算是找到了。”

那人側眸溫柔,安淺卻幾乎把牙咬碎——這個節操粉碎了拌飯喂狗的!

話說到這份上,再看到安淺的表情,古氏夫妻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幸虧這戶籍沒被山賊一起搶去。”男子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遞給古氏夫妻。安淺有心想看,忍住了。

原來是遇到山賊了……古氏夫婦相視一眼——手無縛雞之力的少爺路遇山賊被重傷也是情理之中。夫婦兩人并不識字,但既然有了戶籍,稍後裏正來查時應該就沒什麽問題了。

“小先生快進來吧……”夫婦兩人眼中終于消了戒備。男子微微一笑,道:“日後,桑某與阿淺便多叨擾了。”“好說好說……”

——好你妹啊……

莫名其妙就被“捆綁”了的某淺面無表情。

至于所謂“桑少爺”……當安淺某一天早上進屋時無意中看到某人臉角微微翹起的一層膜狀物之後,她就反應過來了——連這張臉都可以是假的,那身份什麽的更不用說了。

不過,知道這個秘密之後,安淺并沒打算深究——這種一看就知道是麻煩體的存在,速度養好傷速度滾才好!

然而,風聲開始傳開了——秦兵正在搜查博浪沙刺殺始皇帝陛下的刺客。

古氏夫婦提起此事時,桑家少爺面色一凝:“博浪沙?當日桑某便是在那裏遇到的山賊……莫非桑某遇到的不是山賊,而是刺客?!”

古氏夫婦略放心了點,唯有安淺埋頭吃飯不吭聲——信你啊……當天明明說的是“追殺”的人!

某位少爺掃了一眼邊上心不在焉的丫頭,眼底閃過一絲不安。

~~~~~分割線~~~~~

最後一處。

楚麟帶着衛兵跟在裏正身後走進這村子時,冷銳的眸子裏幾分不耐——搜查的第十天了,如果再找不到人,恐怕只能放棄了。

“最近有沒有什麽可疑的人進入你們村子?”

“沒有啊……”裏正老實地回答,但忽然想到什麽似的,眼中出現一絲猶疑,立刻被楚麟覺察到,語氣頃刻變得迫人:“到底有沒有?”裏正被吓了一跳,有些慌張地答:“有、有一個……”

~~~~~分割線~~~~~

看到楚麟帶着一列衛兵闖進院中時,安淺正在布菜,一擡頭,臉色瞬間便是一僵。

張良不動聲色地将那青年突然變得森冷的目光看在眼中,而後極其自然地走上去,牽着安淺的手腕,将人護到了身後,從容道:“莫怕,我在。”

感受到他的觸碰,安淺竟是一抖,隐有躲避之意,而對面那個人眼底寒意更甚。

張良微微皺眉,古氏夫婦有些驚慌地站了起來,手無足措地看着煞氣逼人的俊朗男子和面無表情的衛兵:“這、這是……”

“他是誰。”青年冷冰冰地問。古氏夫婦不明就裏,張良卻清楚地看出,那句話是對着安淺說的。

——所以,他們早就認識?

一瞬間,心底閃過一絲不悅,張良臉色微沉,開口問道:“閣下又是何人?”話音剛落,對面的青年微微眯起眼,眸光如針,而身旁的女子極快地掃了自己一眼,意味難明。沒等青年回答,安淺稍稍使力掙開了張良的手掌,落落大方地朝前走了幾步,微微笑了起來:“沒想到,躲到這裏都能被先生發現。”那個人冷冷笑道:“所以今日,你是自己跟我走,還是被我押走?”

她笑了笑,有些無奈:“阿淺是惜命之人。”

“很好。”青年眼中寒意稍退,卻又将目光落在了她身後,“他是誰。”“機緣巧合遇上的人。”安淺的語氣平靜無波,卻在那人将将把目光收回時,低低地又問了一句,“我能不能單獨和他說幾句話再走?”

青年的臉色又沉了下來,張良覺得心髒驟然一縮。

半晌沉寂。

“好。”丢下這個字,青年率一衆衛兵揚長走出院子。

随着古氏夫婦也“知趣”地離開,屋裏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相顧無言半晌。

“對不住……”張良想不到其他話。

雖然這件事事出突然,而兩人先前也沒有經過任何商讨,但張良心知肚明——是她用自己來轉移了那個人對他的注意力。

“不,你阻止不了他,我又怎麽能希望你以卵擊石。”安淺淡淡笑着,眼神平靜。

——彼此都是惜命之人,你為了保住自己的命,所作所為無可厚非,我自然能理解。

安淺知道這個人聽得懂,而張良也确實聽懂了。

“謝謝這些天來你和古伯古嫂對我的照顧。”

——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他們兩個也會受到牽連。

“你畢竟是養尊處優的少爺,清苦的生活不适合你,還是盡快回到家中去吧。”

——他行事謹慎狠辣,我走後你暫時不要離開這裏,免得遭他毒手。

張良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開口:“我離府,只為尋你,如今,你當真要離開?是真心要離開?”“少爺……”安淺嘆了一口氣,“你我緣盡于此。”“阿淺……”張良往前一步,眼中憂悒,正要伸手去拉她的手,卻被她後退一步避開。

“各自珍重。”撂下這句話,安淺蕭然轉身,推開屋門走了出去。那一刻,院外青年的目光帶着明顯的敵意直直朝張良看了過來,而張良有些許恍惚,仿佛那些話,本來就是它們所表達的那些意思。

那一年張良第一次遇到安淺,而後者離開時,張良欠了她一條命,還有自由。

而當年他看着她漸漸走遠,心頭卻罕見地浮起一種強烈的預感——他們此生,還會再見。他欠她的,終會償還。

這預感終于在四年後實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