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諾
“話說回來,當時我被他們圍殺的時候,你們在後面看了多久?”第一次被張良救下後,安淺曾半開玩笑地問出這麽一句話。張良莫名地有點緊張,本打算不動聲色地把話堵回去,卻看到她眼底淡淡嘲意。
“不長。”張良的語氣很誠懇,“見你的死穴就在那人劍下卻毫無所察,良便出手了。”她神情微僵,“呵呵”一笑,開始顧左右而言他。而他但笑不語,目光裏帶着幾分教人咬牙的審視和了然。
即便認出了是她,即便是自己欠了她的,但張良并不敢憑四年前的事來斷定如今眼前這個人是否當真坦誠無欺,也不打算對她說出當年的事。
這個人,他看不透。
相遇之初,安淺就給張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這女子行事言語迥乎常人不拘常法——例如名諱這東西,哪有女子會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名告訴旁人的?分明是這世上的人,卻又似乎有着全然不同于這世間認定的思維體系——而有時候又讓他覺得,道理确實如此。
這樣一個異數,兼之暧昧不明的身份,很難不引起人的好奇心和警惕性。
不留她,是謹慎起見,也是為試探。不過那一個月,安淺安分守己得讓張良意外。
臨別時張良還是決定送送她——後來,他想,幸虧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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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的人埋伏在他們下山的必經之路上,劍氣破空而來時安淺正心不在焉,當彼此反應過來時,張良已經替安淺擋了那一劍,劍鋒入肉三分。他一擡眼,看到安淺目光震驚。
心底有什麽東西瞬間破土而出,伴随着似憂似喜且決然無悔的嘆息。
傷在胸前,但于視力暫時無損。張良一邊勉強抵擋着殺手的攻擊,一邊留意安淺的狀況——然後,張良終于肯定了,一個多月前,某人被圍攻的慘狀十有八九是場戲。
但一想到那天安淺演戲演得那麽賣力逼真,張良心底就忍不住一疼。
是誰教的你,做戲時可以對自己狠到能以假亂真?
安淺殺到眼角赤紅卻面不改色,手起劍斬收割人命如同割草,張良注意到那些殺手眼底浮出了驚異,心裏似乎明白了幾分。
到最後剩下一個活口,不知道是不是安淺終于累了,最後一個殺手在目睹了十多個同伴的死亡後總算留着一口氣離開了兇殺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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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擡頭望定了安淺,看到她面上戾氣未消,黑發上沾染了不少血跡肉屑,白衫再一次被糟蹋得斑駁不堪,手中短劍滴滴嗒嗒地淌着血,形如鬼煞——但眸子裏深深淺淺湧動的蕭索與悲怆,歷歷分明。
你也曾經用盡力氣來信仰什麽,到頭來卻在現實的翻覆裏一敗塗地,回到原點,不知何處是歸鄉嗎?
忽然想走上前,忽然想抱住她,不料身體剛一動,周圍的世界忽然開始變得模糊不明,而安淺的眼神突然變得驚懼,等到她疾速靠近扶住自己後低頭一看,臉色頓時霜白。
創口處汩汩而出的血透着不祥的黑。
——是那一劍……
張良了悟。
而後一路的意識都是混沌不堪的,只記得似乎有人吃力地扶着自己一級一級地爬着臺階,在害怕什麽一般不停地在他耳邊碎碎念,到得最後甚至帶上哭腔,說的話颠三倒四,叫人聽不懂。
“你不是謀聖嗎……怎麽這麽笨啊……”
“說好的運籌帷幄呢……”
“你以為你是钛合金做的不怕刀槍棍棒啊……”
“笨蛋啊……幹嘛替我擋那一劍啊……”
很多話張良都沒聽懂,不過也能聽出她是在自責。張良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真的笑出來了,還是只是在心裏笑着——而安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想告訴她博浪沙的那個人是他……
但身上的力氣流失得太快,快到他來不及把那些話說出來。
再清醒過來時,他已經在小聖賢莊,眼前是顏路。
然後他知道她做了什麽。
可是,阿淺啊……你當真,能解得了那蠱嗎?
耳邊似乎又響起昏迷前聽到的呓語。他想,或許是時候告訴她了。
但張良遠遠地看到,安淺鬼鬼祟祟地掩門出屋。
張良直覺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再見到當初帶走了安淺的那個人,但也沒想到會這麽快——或者說,是沒想到那個人會急匆匆地約見安淺。
樹林那邊的對話隔着空氣傳了過來,張良用力地将指尖摳進了藏身的大樹上。
“你渡了他身上的蠱?”
“是啊。”語氣随意自然,而凜冽的威壓氣息就随着她的話音一起落下。
張良極其小心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氣息。
那個人冷笑:“好一招投桃報李。”
“随便尊上怎麽想。”安淺的語氣依舊是輕快的,“尊上不是本就打算把這蠱種在阿淺身上嗎?如今阿淺所為也算是配合了尊上的計劃,雖說中間出了點小差錯……”她頓了頓,“但是阿淺總不可能料到張良先生會替阿淺擋那一劍,尊上若是因這個怪罪阿淺,阿淺……也是無話可說。”
一席話說得輕巧從容句句在理,但張良就是能感覺得到,那種平靜之下,有什麽在漸漸死去。
那個人似乎也被噎住,沉默許久,才再次開口:“他為什麽替你擋那一劍?”
“尊上這話問的……”她似乎笑了起來,“聽起來是很希望阿淺中那一劍?”
“你……”
“阿淺明白尊上的意思,無非是要多搏幾分信任。”她淡淡地,帶着了悟的味道,“不過如今是阿淺主動渡蠱,想來效果差不離。嗯……雖然阿淺少中了一劍,不過當時阿淺也殺了不少人。”
那個人開口,話題再度一轉:“可他們都是你的同門。”
“诶?阿淺以為,來走這趟任務的都應該有送死的心理準備才對。”依舊是無所謂的語氣,帶上點再自然不過的詫異,“尊上幾時這般仁慈了?”
“你……”又一頓,“你明明可以放更多的人離開。淺淺,你動怒了,是不是?”
——動怒?為誰?
稍稍沉默,安淺淡淡道:“尊上,做戲應求以假亂真,不是嗎?阿淺也是為完成任務才這麽努力。尊上……應該還記得答應過阿淺的話吧?”
“你是為了那個承諾?”
“不然呢?”她笑了笑,“不過,尊上,阿淺還是想問一句,待此間事了,阿淺要離開時……尊上會解了阿淺身上的蠱吧?”語氣似乎從容。
又是短暫的沉默,而後,那個人不帶情緒地回答:“自然。”
“那就好。”她聲音裏含着雀躍的笑意。
沉寂良久,那邊再無動靜傳來,張良稍稍遲疑,小心探頭看了過去。
他看到蹲在地上,用力地把自己的臉埋進膝蓋,像是想所有的一切都壓到地底最深處。
刺痛的感覺再度卷來,張良一步一步,走出了藏身之處,沒有刻意控制步聲。
安淺終于從自己的世界裏驚醒時,張良離她已經不過三步之遙。她滿眼通紅,臉上水光還在,眼神卻從假裝的懵懂一下子成了尴尬。
安淺難得手腳無措地跳了起來,一轉身就想遁走。
張良來不及考慮,或者說也不用考慮——他準确地拉住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畢竟尚未恢複,還是因為她暫時失了方寸,總之,她愣愣地被他拉進了懷裏。
一霎那的愣怔後,安淺剛想把人推開質問,一雙手卻扣在了她的後腦,進而把她更緊地壓進了那個懷抱,于此同時,一道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帶着點疼惜、無奈,甚至寵溺。
“如果想哭,別忍着。”
只是這麽七個字而已……
——安淺後來一直想不通,自己的眼淚怎麽突然就洶湧得毫無道理了。
“阿淺想要自由嗎?”
“那,由良來予你,如何?”
——哭聲漸歇時,張良如此說道。
懷裏的人愕然地擡頭看着他,下一刻似乎又打算推人。
張良加重了禁锢的力道,同時微微挑眉:“救命之恩,再加上今日為阿淺保密的人情,以此來換,如何?”
“什麽……”
“阿淺想要的自由,由我來給——阿淺,信不信我?”
他輕聲卻分明堅決地問。
空氣裏氤氲着濕潤水汽。
安淺呆了一瞬,眼眶依舊是紅的,脫口而出的卻是:“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話音剛落,她似乎也被自己吓到了。張良一愣,眼角眉梢的笑意卻深了:“阿淺肯信,我便敢信。”話說得回環往複,他知道她聽得懂。
而安淺的目光有剎那恍惚,漸漸地,唇邊揚起一絲笑:“那麽……我信。”
沒有白紙黑字的憑約,沒有相互制肘的把柄,只是一問一答,卻奇異地讓彼此都深信不疑。
但,那個時候,張良尚且不知道——給一枚棋子自由,是違反了下棋規則的行為,那意味着,需要付出的代價,同樣超出常規。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已棄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