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循環

風從半開的窗戶湧進病房,不知道是誰挂了風鈴,丁零丁零地響在耳邊,奏成一曲意義未明的調子。

林辛跟着自家哥哥林曉走進病房裏的時候,看到那個臉色蒼白的小姑娘正半躺在床上,透過窗戶望着天空發呆。

“小淺。”林曉喚了一聲,安淺聽到,慢慢地轉頭看了過來,眼神空洞麻木,林辛不自覺地朝後縮了縮,卻也莫名地覺得心疼。林曉牽着她走近,朝着安淺笑了笑,而後對林辛說道:“你在這裏陪着妹妹,哥哥去拿藥。”“嗯,好。”林辛乖巧地點頭。

等到林曉出了房門,林辛轉頭,驚訝地發現安淺正用一種木然的表情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頭皮發麻。然而想到之前家長說的話,林辛鼓起勇氣,蹭到安淺身邊,甜甜笑開:“你叫安淺對不對?我叫林辛,樹林的林,辛苦的辛。我就住在你家隔壁。我聽說你比我小一歲,以後我做你姐姐好不好?”

她鼓起勇氣說了這麽一大段話,對方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林辛正在想,這個女生是不是因為受了太嚴重的傷所以失血過多反應遲鈍,忽然就看到安淺略彎了眉眼,柔柔地笑了起來。

可林辛覺得那目光好涼好涼。

“小辛。”安淺緩緩開口,嗓音有些沙啞,“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如果你好好努力,将來會遇到很多很多優秀的男孩子。所以,不要再暗戀那個學長了,不要再為了那個學長去打籃球了。好好學習,不要讓你的父母和哥哥擔心了,知道嗎?”

眼前的小女孩語調極其溫柔,溫柔到不像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林辛只覺得後背有一股涼意猛地竄了上來,心驚膽戰地後退了一步,看着安淺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魔鬼:“你、你……”

那明明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她怎麽會知道!

安淺卻在林辛駭然的表情裏越笑越大,只是,眼淚也漸漸地滾落。

林辛越來越害怕,一轉身猛地沖出了病房,活像身後有什麽髒東西在追着她似的。

安淺笑得花枝亂顫,滾燙的淚水滴落在掌心,像落在心上,灼灼生疼。

——以後我做你姐姐好不好……

可是,小辛,我已經,做了你七年的姐姐啊……

我是,從你兩歲那年起,就在你身邊的人啊……

為什麽,要這樣,一次次地,将我遺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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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偏偏,在他好不容易,想起來,之後呢?

楚麟,你能不能,放過我?

**

秦始皇三十四年,大秦公子趙安淺死去,身體被東君帶走,不知所蹤。

不幸的是,安淺沒有死。

——楚麟怎麽說的來着?

哦,是了,他說,他會把我的身體送到另一個時空,他會給我一副新的軀體。

“丁零丁零”,象征着時間的風一遍遍地經過,糾纏不休。

安淺咬着唇低低笑着,心想,那時候,自己為什麽沒有再用力一點,把靈魂也徹底毀掉呢?

言猶在耳,楚麟的話如魔咒一樣,不肯放過她。

“淺淺,你那麽惜命的一個人,可以把命交到他手裏,可以為了保住他的命數,抵上自己的性命,那麽,如果我要的,是你視之重逾性命的自由呢?”

她被送回了這裏,時間剛好是自己穿越離開的那一年。但這副身體不是她原來的身體,而是一個九歲女童的身體。

她成了九歲的安淺,而且,永遠都只是九歲的安淺。

楚麟把她永遠地禁锢在一年的時間裏,安淺再也長不大。而每一年的除夕之夜,新一年的□□啓動之時,就是安淺留在這個世界的記憶被清洗之時。

沒有人會記得過去一年裏安淺做過什麽說過什麽。這一年裏關于她的記憶會在所有人的腦海中消失。

他們只記得,那個九歲的小姑娘,剛剛死了養父,剛到這裏不久。

荒謬至極的、只針對安淺一個人的讀檔重來。

而和她有關的實體證物,則會被冠以完全不一樣的記憶。

第一年回來的時候,安淺渾渾噩噩。但第一次遭遇遺忘之後,安淺終于體會到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而後她做了整整一個月的噩夢。夢裏時間的潮水奔騰不息,一年裏曾經熟悉的人和事呼嘯而過,而她獨獨陷在漩渦裏,眼看着自己被整個世界抛棄……

哭,或者鬧,或者發瘋,或者傾訴,通通沒有意義。所有的一切在那個特定的時間回到原點——或者說,只是安淺一個人,被時間丢回了原點。

生不如死。

偏偏不能死。

她原本的軀體在楚麟手裏,楚麟說,一旦她在這個世界死了,維系那副軀體的最後一口氣将會散去,和身體相系的蠱蟲會死,而如果楚麟發現她死去,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毀掉張良。

“你知道陰陽家的術法可以有什麽樣的效果。你若活着,我便不動他。你如果敢死,盡管試試看。”

安淺恨不得自己有力氣能咬死楚麟——但是她已經咬不到他了。

她和張良的時間線度,到底差了多少?

張良的一生什麽時候結束的?

楚麟在哪裏?

她活着的這時候,他們是死是活?

而她自己——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死?

無解的死循環。

第三年裏,安淺稍微冷靜了點,試圖借着三世的記憶,從已知的信息中推出答案,最終卻一無所獲。

想得太多,開始頭痛。

那一年的後半年,她在醫院度過了大半時間,身體衰竭得很快,但最靠近死亡那一刻,她又夢到了楚麟咬着牙說的那句話。

——你如果敢死,盡管試試看。

求生的欲望洶湧而來。

然後她相通了。

她不能死,也不敢死,只能好好活着。哪怕為了一個微乎其微的能夠得到結果的可能,她也必須先活着。

如果年複一年的讀檔重來已經成為必然,那麽她便試着一次次更加坦然地接受這個現實。畢竟重來時其他人都失去了過去這一年的記憶——不管好的壞的,那她憑着自己留住的記憶活得恣意一些又何妨?

好吧,至少親眼看着一個兩歲的小姑娘長到九歲也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尤其是這丫頭的哥哥還是自己曾經的死黨。

行屍走肉,或者得過且過——安淺只要小心保證自己不挂就好。

一直到,季揚出現。

**

你是不是他?

如果不是,為什麽這麽像?

如果是,那在你出現的這時候,他呢?

誰的時間和我同步?

你已經沒有那一世的記憶了嗎?

而我……要眼睜睜看着你和其他人一樣,把我徹底忘記嗎?

安淺進退維谷。

不敢死——可是思考會頭痛——很不想讓他離開——可是挽留無用。

**

那把菜刀砍下來的時候,安淺先是愕然,而後,忽然感到解脫——大概是老天看她這麽糾結,也看不下去了,所以索性幫她做個決定?

死了也好。

安淺想。

但在進手術室的前一刻,季揚卻恢複了記憶——屬于張良的記憶。

那一刻安淺幾乎喜極而泣,理智被愉悅的潮水淹沒——那是一種睽違已久的擺脫了孤獨的歡喜。

然後,再次轉醒時才想起,除夕夜已經過去。

他忘了她。

他忘了她是安淺。

他忘了他是張良。

他忘了張良和趙安淺。

**

所以,楚麟,你出來,我們商量商量。

從頭來一次,成嗎?

這次,你不要把趙安淺從祭壇上救下來,成嗎?

這次,我不要太相信你,結果被你賣掉,成嗎?

這次,我不要被你安排,進入小聖賢莊,結果遇到張良,成嗎?

這次,那一劍刺過來的時候,我搶在張良之前被刺中,并且當場死亡,成嗎?

這次,我握着淩虛朝自己按下來的時候,再用力一點,然後徹底死掉,成嗎?

這次,你不要把我丢到這個時間的監獄裏,成嗎?

這次,你先告訴我,什麽時候我可以死,成嗎?

她閉上眼,默念,絕無僅有地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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