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落幕

季揚離開的背影,在安淺殘存的意識裏不斷回放。

——實在和那一年蹲,在樹林裏偷偷哭泣時,被誰撞見的傻姑娘,很相似啊……

不無諷刺。

印象中,他極少在她面前轉身走開。從博浪沙初見起,總是她一次次先走一步,直到那年鬼使神差地許下了承諾,宿命一般無端地開始了相依相成的跋涉,終于不再是誰先走,誰駐足。

而現在……算是風水輪流轉,山水有相逢,一報還一報嗎?

那,是不是從此,恩怨了斷,再無瓜葛呢?

那一刻,心髒疼着,像一個缺口,本就稀缺的力氣汩汩流失。但她唇邊的笑容,卻一點點地柔和了起來。

或許,這樣的結局,也算不錯。

當年她也不知是陰差陽錯還是有人作祟,稀裏糊塗地穿越,而後便成了他人手中用以翻覆他的棋子,因情劫,成死劫,掙紮到頭破血流打碎門牙往肚裏咽,還是牽扯不斷,忐忑至今,求告無門,舉步維艱。

而她掙紮的同時,他也未必輕松——認真算來,他的諸般苦痛,都是因她。

若非負擔她一身渴盼,誰能輕易欺他辱他?

她在,所以他總不能撒手,總比不了楚麟狠心。

而此時,終見他遺忘,徹徹底底,不帶一絲不忍,或是可能引起停留的疑惑。

而自己,也算得到了答案。

那麽,這場在時空翻覆裏扭曲到面目全非的鬧劇,就這麽落幕吧。

所以,季揚——不必再做回張良的季揚,會在第二年将安淺将今日一起忘記的季揚,但願你這一生圓轉如意,再也不會回到這裏,再也不會遇到你的生死劫數,再也不會……疼痛到快丢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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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滿天神佛祈求,但求你不會再想起過去。

眼底微光,漸漸散去,而周圍的世界忽然安靜得那麽遙遠,只聽得到身體裏血液緩緩流淌的聲音,卻也逐漸地,靜止,停息。

——但……為何意識似乎還在……

不知道過了多久,安淺看到一個影像自黑暗中浮現。

——又入夢了?

她記得,李商隐說,莊生曉夢迷蝴蝶。

所以說,安淺一點也不喜歡做夢。

假可亂真,讓你猜測着困惑着,小心翼翼滿懷戒備,最終信以為真了,卻大夢方醒一無所有了。

尤其,這玩笑還是自己和自己開的,叫人情何以堪?

安淺面無表情地盯着眼前逐漸清晰的影像,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像過去七年裏無數次想象過的那樣,操一塊板磚沖上去把那個人砸成豬頭。

至于真假,實在不重要。

“淺淺,別這麽看着我。”楚麟輕嘆一聲,聲音空茫渺遠,仿佛從天際傳來。

終于,舍得見她了?

安淺咬牙切齒:“多年不見尊上,阿淺很是思念!”

思念到恨不得咬死他嗎……楚麟微哂,眼底有什麽一閃而逝。

安淺正腹诽着,那影像忽然便到了眼前,淡彎的眉眼溫柔如故:“淺淺,在夢裏,還這麽牙尖嘴利?”安淺笑着,一口白牙明晃晃的:“還不是尊上教得好。”楚麟嘴角一抽,接着卻不是像曾經那樣丢開這種無謂的胡鬧,神情像是無奈,藏着幾分眷意:“也是。”

安淺愣了愣。

楚麟眨了一下眼,問她:“淺淺,你有多恨我?”

她冷笑,瞬間,眼眶卻紅了。

“恨死了。”

聽到這句話,楚麟卻微笑。

他的淺淺啊……終于肯對他說出這句話了。

不是那一日倒在他懷裏時那般笑着卻冷漠諷刺地說出的“滿意了嗎”,也不是被他送到另一個時空之前那般絕望寒涼的一言不發。

她說着“恨”,委屈憤怒而怨恨,像一個遭遇了父親的失信而氣惱的孩子。

而他,是用了七年時間許下承諾,再一手将其毀去的那個人。

“到底,怎麽回事?”安淺強忍着要哭的心情,質問,“我,子房,季揚,還有尊上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聽到安淺提及張良,楚麟眼中閃過一絲憎惡,接着略彎了唇角,是淡淡涼意:“你應該猜得到,季揚,是他的轉世。”“那……”安淺怔怔——如果季揚是張良的轉世,那張良……

楚麟淡笑:“其實,你已經猜到了,是不是?”安淺的眼睛瞬間綠了:“所以,尊上,你騙我?”說什麽能知道她是死是活,說什麽一旦她死了他就要張良陪葬……

楚麟神色不變,沒有正面回答:“淺淺,相識七年,我的能力範圍是多大,你不至于一點概念都沒有。可是,你卻信了。”話說到最後,幾分自嘲與無奈意味。

安淺默了默。

能說什麽呢……左右不過是,關心則亂。

她在那樣可怕的警告裏亂了方寸,一亂便是七年,毫無反抗之力。

到今天,才知道真相。

——今天?

如同封印被咒語解除,安淺驀地想起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環視四周,忽然間意識到周圍白茫茫如在霧中,不知今夕何夕。

“這是哪裏?”安淺有些意外,“地獄嗎?”“不是。”楚麟搖頭,“算是在你的意識之中吧。”“那尊上你……”

楚麟嘆息,寬大的衣袖拂過安淺的頰,流水一般,沒有了熟悉的氣息。

他說:“淺淺,你真的那麽愛他嗎?”

安淺的臉瞬間燒起來了——前前後後十四年,似乎還沒有人這麽認真地問過她這個問題,甚至十四年之前的十七年,也沒有人問過類似的問題,尤其,現在問她這個問題的人,還是對她來說形同父兄的楚麟。

“嗯……”安淺聲若細蚊,而後迅速欲蓋彌彰地板起臉,“尊上,不要岔開話題。”

楚麟對她的提醒置若罔聞,兀自問下去:“那,你知道,季揚并不是張良嗎?”聞言,安淺眼神一黯,一時無言。

并不是沒想過這件事——就算是轉世,沒了過往的記憶沒了過往的經歷,他就已經不再是他。重生一次,等于一個全新的開始,而二十多年的時間,足夠他成長為具有另一般性格與風骨的男子。

自然,是不記得張良和趙安淺的一個人。

“這樣,你還愛他嗎?”

安淺的牙齒輕輕扣住了唇——還愛嗎?

深愛着安淺的張良和被安淺深愛的張良早已死去,現在活着的,是和過去沒有一絲關系的季揚。

即使她可以拉着他,把過去發生的所有巨細無遺地全部告知,幸運的話,再一次讓他想起前世——但是,那些滿載了傷痛血淚黑暗沉凝的過去,她舍得,讓他重新背負上嗎?

他明明轉世,明明重新開始,何必……

“他只是,不記得了,而已。”安淺忽然笑了笑,“也許,他忘記的時間有點長,因為這樣,他變得不同……嗯,和我記得的那個子房,有點不同。但是……”安淺頓了頓,眼神篤定,“對我來說,他們還是同一個人。就像現在的我,和十四年前的我,都是同一個安淺。”

時間不同,地點不同,性格不同,那又如何?

他就是他——或者,能證明他就是他的那些東西,并沒有在時空的翻覆裏被遺失,并且,幸運地,讓她再次憑借着那些認出了他。

所以,依然是安淺深愛的那個人,哪怕他換了名字不叫張良叫季揚。

“對我說這些,不怕我嫉妒嗎?”楚麟莞爾,語氣半真半假。安淺的臉色變了變,楚麟看在眼中,不由微喟——到底,還是怕了他。

“罰了我七年,尊上還不解氣嗎?”安淺咬牙,調開目光,避開楚麟的視線。

楚麟看着她這副委屈的樣子,除了無奈,還有……無奈。

當年看着她自殘,他就已經忍不住,開口應下了交易。那麽,他哪裏還能,狠下心,困她七年?

時空逆轉,代價之大,也不是他擡手之間就能完成的。

于是,淺淺,你該有,多愛他,才會連這個,都看不穿?

“再不解氣,你要恨我一輩子吧?”楚麟淡笑。

安淺低着頭,心裏除了委屈,還是委屈——恨?說得輕巧。她糾結了七年,七年裏連個可以恨的人都看不到。一輩子的時間還那麽長,尤其,對她來說,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委屈了一陣,她突然醒悟,發現哪裏不對——似乎,重點是前半句?

她心裏一跳,這樣的暗示來得太□□裸,以至于她一時間不能相信,第一反應是擡頭去看楚麟的表情。

但頭和眼皮突然都變得很重,身體又像在漸漸消融,輕得感受不到。

“淺淺,你要的自由,遲了七年,我終于能給你。而你既然等了那麽久,就該好好珍惜,不論他,還會不會愛你,是不是?”

安淺聽得清楚,聲音卻像被什麽東西封住,一聲“尊上”無論如何都發不出來。

雖然楚麟什麽都沒說,但安淺敏銳地覺察到,這一次,是真正的永別。

到底會不舍——即使曾經因為被重傷而心懷怨恨,終究,是恨着對方的放棄。

七年的相濡以沫,無關風月,也不是輕易就能丢開手的。

一瞬間天翻地覆,安淺猛然睜開眼,入眼是一片黑暗。

她眨了眨眼,過了一會兒,眼睛終于适應了黑暗。

是醫院的病房。

安淺轉動着腦袋,環視四周,突然看到一個人正趴在自己床邊。

呼吸沉穩。

是……他?

心跳皺緊,安淺瞪大了眼,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做。

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

她就這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連眼皮都不眨,仿佛過了很久很久。

然後,內急了==。

解決生理需求是當務之急——安淺默默嘆口氣,小心翼翼地坐起來,掀開被子,試圖在不吵醒季揚的前提下下床。

但是,當安淺終于坐起來之後,她猛地怔住了。

這種感覺……哪裏不對的樣子。

她後知後覺地,把手舉到了眼前。

五指修長,起碼,是九歲的孩子不會擁有的長度。

那一瞬間,安淺連呼吸都快停住。

“唔……”身後忽然有動靜,像是有人快醒了。

安淺怔怔回頭。

毫無所覺的季揚揉了揉惺忪睡眼,一邊揉一邊看着床,然後——“嘶!人呢?!”

昨天下午,他剛走出病房沒多久,呼啦啦一波白衣天使突然出現,一股腦湧向安淺的病房。那一刻季揚緊張不已,想都沒想就轉身往回疾走,然後才知道,安淺突然休克了。

然後,季揚發現他做不到事不關己潇灑離去。他和安姝兩個人相安無事地在手術室外等到天黑,終于等到手術室的門再次打開。

醫生說,就看二十四小時內能不能醒過來了。

于是,季揚自覺留了下來——至少過了今天再說。

但是現在那孩子直接不見了是怎麽回事?!

季揚整個人都不好了,幾乎是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驚慌失措地擡頭,結果再次被吓得不輕:“誰?!”大半夜的突然出現在別人的病房裏這是人是鬼?!

季揚伸手就去摸開關,一瞬間,光盈室滿,安淺被刺激得不得不眯起眼睛。

“……你是哪位?”季揚愣了愣——這誰家姑娘大半夜夢游到這裏來了?

接着,他醒悟過來,緊張地看着她:“小淺呢?”

安淺的眼睛漸漸睜開,一時有點迷惑——他稱的是“小淺”,所以,還是不記得了?

她突然想起了“夢裏”楚麟說過的話。

——不論他還會不會愛你……

那……

這廂,季揚正糾結着“小淺怎麽失蹤了這下要怎麽向安婆婆交代”這種深刻的問題,對面那位年輕的女孩忽然莞爾笑開:“我叫安淺。”

……什麽?

看到季揚明顯懵了的表情,女孩笑得更加開懷,盡管,臉上還帶着病态的蒼白:“我說,我叫安淺。”她伸手,眼中明光湧動,靈動溫軟,“請多多指教。”

作者有話要說: 于是正文終于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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