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五非 禦世反戕

第30章 五非 禦世反戕

涼珂。

此城臨山而建,那山就像被開天神斧當空狠劈而下過一次似的,一整個北面垂直如切,陡峭萬分,唯枯松倒挂,怪石不搭腳。鬼淵之上,時不時便有失手猿猱慘叫的回響,恐怖萬分,驚險難訴。

靠山住山,涼珂的建材多為黑石,從上到下,遠遠看去,卻像爬滿了一只只大蜘蛛。據說涼珂人性格孤僻,夜不歌,日不笑談,怪異萬分,就像他們所住所居之地。

也正因如此,此地怪事頻出,卻少有任俠尚義的民間奇士前來相助。

而官府在涼珂的威信就跟那根挂在險峰上的枯藤似的,烏鴉一飛過就吓得掉進死獄裏了。

涼珂的實際掌權人住在一座塔中,任何有些靈智的人都能看出,這塔正處在涼珂的平衡界中,塔主只要布陣,便可以輕而易舉地擺布此地的陰陽之序。

涼珂百裏外,一個村落之中,幾人慘叫着狂奔而出,行過的那村舍界碑被月光一照,“紅顏”泛出冷冷的青光。――寒夜中又飛快蹿過一個影子,那東西分明如人,但四肢極其修長,影子就像脫離土壤便發瘋的細長竹節,而臉凸出如螳螂。

這慌不擇路跑出的是一家人,顯然是還在被窩裏睡着便造此橫禍,穿着單衣便拔足狂跑,那小女兒卻漸漸體力不支,踩到一節凸出的老樹根,一下子摔倒在地!

那怪東西轉眼已到眼前,千足蟲似的呲出利齒,就要舔血吃肉。

“啊!!”少女捂臉一躲,那怪牙卻沒有落到她身上――她娘一把拖開了她,她爹手裏抓着一根枯楊木枝,死死地卡住了那怪東西布滿細牙的上下颚,他神情是掩飾不住的恐懼,卻用力地撐住了。

少女哭道:“爹……娘……”

兩人不約而同地吼道:“快跑!”

少女連滾帶爬地跑了幾步,眼淚奪眶而出,忽然一個哆嗦,猛一回頭,只見那怪物凸出的長嘴裏噴出一張血網,把那對父母裹住,在凄厲的慘叫聲中埋頭狂吃起來。

她霎時就被這駭人的一幕吓得手腳發麻,動彈不得,僵在了原地。明明心底有個聲音在說“快跑!!快跑!”,然而手腳就是不聽使喚,就是動不了。

月光下,她看清楚了那怪人的樣子。

它身上穿着暗紅色的衣袍,繡着許多緣字,衣袖和下擺都已破爛,如果忽略它若幹的纖細長足和一對凸出的蟲類口器,那身姿其實堪稱挺拔。

一陣血光飛濺,它将兩顆血淋淋的人心嚼爛後,臉部竟然急速地變化,一會兒變得像男人,一會兒變得像女人,有一瞬間甚至出現了一張非常俊美的面孔,但少女卻差點吓破膽――

那是她爹娘的臉!!

她終于有了一點往後蠕動的力氣,看着那怪物最終定格成了她娘的臉,身形也縮小,骨骼咯吱咯吱地擰成了一副婦人身,在那紅袍下幹癟無比。

它擡頭往這邊一看,漸漸露出一個笑容:“阿芙,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在外邊?來,跟娘回家去。”

少女尖叫一聲,奮力後退而去:“怪物!!怪物!走開!走開!”

“怎麽能這樣說娘親呢?”婦人微笑着一步步走近,臉上卻有藏不住的陰鸷,“真不聽話啊。”

少女的布裙在地上蹭出一片冷冷的灰煙,那婦人嗬嗬笑着抓向她的肩膀,卻沒有碰到――

兩縷幽魂死死地擋住了她的手。

人死後為常鬼,但那并不是馬上就能化鬼的。鬼就像一株植物,沒有天時地利是破不了土的,方才那一雙父母慘死,怨念再深,在這剛開始,也只是稀薄的一點而已。

婦人掌中溢出紅光,随手打散這兩個未成形的幽魂,再要抓起羔羊似的少女,卻又有一縷幽魂攔住了她。

她一個皺眉,然而還不及反應,那幽魂剎那濃墨般擴大,變作一條毒冷黑蛇,毒牙一出,一口把她兜頭吞了一半,粗壯有力的蛇尾同時從黑霧中甩出,勁風掃過她迅速變成長足的雙腳,一同滾向了另一側。

剎那飛沙走石,狂嘯震天。一蛇一怪扭打在一起。

少女吓呆了,那蛇卻明顯占上風,咔嚓一聲蛇身絞索般一收,便把那怪物截為兩半。說時遲那時快,一刀紅光剎那從分開的軀體飛出,以根本看不清的速度飛向涼珂的方向,卻在半途被一條更細的蛇劫掠,閃電一般拽了回來,轟隆一聲打在那棵紅顏外的大槐樹上,那樹瞬間從頂至根咔嚓嚓地裂開。

塵嚣漫天裏,衣袍簌簌而落。

劈開的樹根外無端多了個人,那背影如畫,又如一道修長墨影。他随手一收,在無數荊棘裏狂掙的東西就被拉起來,少女看見那是一顆圓潤的火紅珠子,有燕子蛋那麽大。

那條黑蛇之字形一扭,便來到這黑衣黑冠的人身邊,低下頭顱。

他那素白手指拿着那顆珠子,細看半晌,便緩緩轉過身來。

阿芙的呼吸不由一窒,一時不知道該害怕還是欣喜――月光下那五官美如罂粟,難辨正邪。

目光下移,卻發現他抱着一只毛色灰白間雜的幼貓,頓時阿芙就覺得他是個好人,一汪眼淚逐漸在眼睛裏醞釀成形。

明韞冰将化蛇收回,往紅顏小村的方位一望,可以看出那處的陽序接近虛無,地界已經潰敗了。

他漠然地掃過地上的殘屍,看見了阿芙。

鬼帝身上的善心相當于神道在第三階天的浮現:什麽也沒有。但在他走過之前,方才他令來的那個孤魂卻突然自己跑出來,飄向了瑟瑟發抖的少女。

奇怪的是,這是一只小鬼,看外表可能還沒有十二歲。

明韞冰看了一眼那地上被化蛇擰斷的怪物屍骨。

現在第二階天是沒有兇煞的,除非他自己令自己,否則他用帝令,就只能請寒蜮碩果僅存的一些千年常鬼――在禦鬼這方面,鬼帝可謂是貨真價實的光杆司令。好在寒蜮裏沉了上萬年的瘴氣與鬼物他也能用,渎神也還在,才不至于太有損榮光。

但不太正常的是,他一般令鬼,是會自動請資質比較深的鬼魂,要麽格外變态,要麽格外老――越老越厲害。但這只好像顫顫巍巍下一秒就要飄散的,跟剛才那條好像努努力就能把三十三神宮拍碎的化蛇,似乎不太對應。

鬼帝深沉地思考這個問題間,那只小鬼已經飄到了阿芙面前,努力道:“不要怕,我們不是壞人。”

這句屁話在明韞冰那頗缺乏溫度的大腦裏激起的第一反應是疑惑:首先,哪來的“們”?其次,這種英雄救美的正義口白是從哪個蠢貨的評書裏聽來的?

他沒把這小姑娘皮扒了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現在不需要,不存在和仁慈相關的任何因素。

誰知阿芙聽了這句,哇的一聲哭出來。好像一只被戳傷的水母那樣開始嘩啦嘩啦地狂飙眼淚。

那小鬼這才轉過身,不由地渾身一戰,在帝令的規束下雙腿發軟,就地跪下,額頭觸地,嘴裏卻冷不防道:“父皇,求求你收留她吧。”

明韞冰:“……………………”

這不會是被蠢死的吧,怎麽還亂認爹的?

這時,大雪“嗷”了一聲,毛茸茸的腦袋在明韞冰手背上一蹭。

鬼帝的拇指順着雪豹的頭骨按了幾圈,才緩緩回神。

這只叫做大雪的雪豹雖然魂魄已經複歸,但總跟缺半塊腦子似的,頗蠢,頗黏人,宛如一枚蒸爛的糯米糕,黏上手後就不肯再下來了。

是真的,就算明韞冰松手,它也不會掉下來的,好像一只糯米貓。

明韞冰看過了――這蠢東西的魂魄仍然少了,就像一座受過暴風摧殘的冰川,神智受損,回到了未開智之前。如果是用魂魄去擋天災或者比較大的惡陣,而靈氣又不夠卻還要勉力支撐的話,就會這樣,如果是鳳凰,便會涅槃。

一般情況下這種東西會在靠近他的三尺之內被渎神削成一摞貓片,但這次沒有。

一百年前,明韞冰從無望涯爬出來時,這只靈獸曾在附近跟随,他沒有管過它。在他神魂分離,真魂一去幾千裏後,這只雪豹馱着他的軀殼走過了奈何天,将他沉在冰湖下。

騙過了天道,避開了千刀萬剮的平刑。

黏性很強的糯米貓還特別喜歡在鬼帝身上亂竄,但反正就是不下來。

正當小鬼和阿芙處在被明韞冰扒皮切片的高度危險之下時,大雪忽然發瘋,在蹭完明韞冰的手背後,它宛如吃了耗子藥似的突然奮力一跳,把自己當鳥似的發射出去,一頭撞機在明韞冰肩膀上,那爪子卻沒智商收住,當即在明韞冰耳下撓出了三道血痕。

血濺三尺!

明韞冰一偏頭,再擡起時,那雙眼裏白霧似的契印緩緩浮現。這頗有邪性的一幕讓號啕大哭的阿芙都哭勢稍緩。

扒着他的雪豹幼崽渾然不覺自己幹了什麽,過了一會兒,它又開始假裝自己是一條圍脖,狗膽包天地把尾巴勾在了那段修長的脖頸上。

明韞冰決定把它撕下來剁爛的前一瞬,忽地聽到一個聲音,似來自遙遠之岸:“――那所謂的鬼帝,你真的不喜歡?”

那是梁遠情那個很能吃的好友的聲音。

他稍稍一頓,想起這是他跟梁陳之間的契約中的一部分――就像攝魂似的――這部分叫做無欺,兩人天涯海角時,用這個術法可以知道對方的言行舉止。

先前明韞冰只把這部分一起放在眼睛裏,從十疊雲山出來之後,明韞冰就把它挪在了耳下,剛被蠢貓一撓見血,不小心給催動了。

他一直也沒正人君子地不用,但只要知道梁陳沒死就行了,對梁陳在意的那些王侯将相,正邪榮辱,明韞冰沒有絲毫興趣。

聽到這句,他手指動了動,那傷痕下隐隐一朵尖端描金的白花一閃而過,耳邊的聲音更清晰了些。

只聽梁遠情答非所問說:“據說上古有一種長着美人面的吃人花,當你被迷惑的時候,它就會趁機一口把你吞了,在肚子裏融化成血水。”

“略知一二,”蘇視飛快道,“所以喜歡還是不喜歡?”

“我的意思是,”梁陳解釋道,“披着鬼皮的人,和披着人皮的鬼,我更傾向于前者。”

“再說我是個純正的人身人心啊,”梁陳又說,“我問你,一個人跟一塊石頭有可能嗎?”

靜默。

良久――或許只是一瞬間,蘇視又說:“你說他對密折境毫無反應,到底是因為性格如此,還是鬼物天生無情?但如果真的沒有心,為什麽典籍裏有他跟古神的語焉不詳的記錄?”

“字是人寫出來的,想怎麽寫不行?野史還說他們倆成婚了呢,你信嗎?反正我不信。”

“可惜了,其實我還在想,如果你真的決定了,我就幫你哨探一下聖上的口風。我覺得他老人家應該早有預感了。”

“……哨探個鬼。在你哨探之前我可能已經被明韞冰吸幹了……啧你看看我腦門上是不是着火了,怎麽那麽燙?”

“沒啊,原樣的二百五。”

“滾。”梁陳自覺泡完了,合衣上岸,誰知道才出水,就看見岸邊站着一只雙腿修長的黑鶴。

“………………”梁陳:“蘇子呈。”

“怎麽?”

梁陳指着那冷冷地看着自己的鶴,手指不明緣由地微顫:“這玩意兒什麽時候飛過來的?”

“我怎麽知道?”

“你覺得……”梁陳莫名心虛地問,“你覺得這是不是……”還沒“是”完,那黑鶴驟然展翅,黑風般掠過來,翅膀順勢在梁陳臉上毫不留情地呼了一把,鶴羽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身影融入了黑夜。

在它飛過高牆隐沒前的那一剎那,梁陳清晰地看見了他跟這破鳥之間密密麻麻的紅線!

蘇視才問:“覺得什麽?”

“………………”得了,不用覺得了,就是那大爺。不用懷疑。

被賞了一巴掌的梁陳莫名哀怨,接下來都沒怎麽睡好。索性一骨碌爬起來,駕了只白鶴,連夜去靜熙山找玉佩去了。

夜風幽涼,林深如水,就像誰的眼眸。

可道不同确實不相為謀。

其實上古鬼族之間是可以結親的,梁陳看獵奇錄時,看過若幹種形式,大多數都以瘋狂糾纏的交合為媒介,所以他認為那更多是近乎獸性的肉|欲。就跟明韞冰本人說過的一樣――鬼族比攝魂更下流的術法多了去了。

就連最接近人族婚約的一種術法,也是萬般的不堪說。

梁陳俗是俗,會被美豔皮囊吸引,但要扒開外表往深了再看,什麽也沒有,或是大相徑庭的內裏,他寧可不要。

所謂畫皮也畫骨,知人要知心,蘇視雖然是個純正的吃貨,但內裏卻有一顆包舉宇內的天下心。否則他們倆也玩不到一起了。

梁陳又想,且不論他跟古神之間的關系――雖然他還是覺得關系不大,古神勾陳,如果真的跟鬼帝有私情,而明韞冰身上的兩刑是因為神鬼之戀而強加于身的話,那麽光風霁月的勾陳上宮,他為什麽會喜歡明韞冰?

這個在所有傳說裏都兇神惡煞的厲鬼,到底有什麽值得傾心以付?

他心如鐵石,似乎沒有什麽能夠觸動,又殺人如麻,至奸至惡――上古時期的孽債就已不知道有多少。光憑一張臉嗎?梁陳很難相信。

上古時期,勾陳上宮曾解救過一場地動,那場突如其來的天災一夜之間毀滅了一整座繁華山城。在上古,人死後化為常鬼,只要秉善持心,天誡不過三次,七天之內是可以求神庇護,得以重生的。

那山城天搖地動,當時勾陳行到此處,獻出法身撐住天幕,以法自然劍為鎮,止住地動,用了一種叫做回天的陣法,在陣眼處坐了十天十夜,才從地面開出了無數的和光同塵,回轉了那場大災難。

一派如新。

而這個故事廣為流傳的原因在于,在領神解救完山城人後,他們沒有一句謝言,反而在勾陳虛弱無比的時候,把他剝刮一空。

據說當時民間流傳一種謠言,說神仙的肉割下來煮半個時辰就可以變成金子,于是勾陳上宮被活活剮下了十幾塊皮肉――當然是沒有變成金子,後來神官飛絮經過,才将他解救下來。

曾經滿目瘡痍被神明拯救,神明代為瘡痍。

回到第一階天休養後,勾陳沒有降罪于人,還戲言過“而今真個不愁瘦”,此後也依然繼續臨世救難,并無改變。

這樣的一位神明,會因為單純的美色而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去犯戒嗎?

如果不是,那麽你,到底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藏在那獠牙之下。

若有緣的話……

我能看看嗎?

作者有話說:

大中午的,多辟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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