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五非 叆叇君心
第31章 五非 叆叇君心
靜熙山。
白鶴的雙翅送來風聲,掀起地上落葉。梁陳很快找到了他們先前待過的地方——那片空地,旁邊有一處新墳,還有他的法陣未散盡的靈光。
明韞冰靠過的古樹。
玉佩果然就在那棵樹下,想來就是他揩人家油的時候掉的。
梁遠情彎腰撿起那有三皇子徽紋的玉佩,忽然腳步一頓。
他将書魂安置在此,每一處有小陰陽序的地方都有一冊書魂。這棵三人合抱的大樹自然也有,巧的是,這本書就是範公生前的手跡,就叫《範文正集》。
它安然地躺在樹幹之中,被參天大樹的磅礴靈氣護佑着,在通靈眼之下,幾乎就像是一顆緩慢跳動的心髒。
天地的靈氣是清澈的,如水。但這裏卻不純粹,梁陳看見有若隐若現的黑霧摻雜在裏面,就像不依不饒的烏雲。他猶豫了一下,伸手一拍,一支小箭就嗖的一聲飛上去,刺破了那片非常低級的屏障。
迷障散去,只見一只半人高的常鬼站在樹幹上,正在用樹葉織成的被子鋪床,旁邊的樹枝上吊滿了稀奇古怪的懸藤直棘,乍一看就像一個溫馨又怪異的樹上家園。
它一個不妨,就跟底下的梁陳面面相觑。
梁陳呆了一會兒後突然發現他好像見過這東西!不是臉,是氣息,然後馬上想起——這不就是辛醜十一裏那個長得跟柳書貞一模一樣的守靈嗎!
原來長這樣,難怪要借人家姑娘的臉。
守靈飄下來,梁陳看到它的尾部與書魂悠悠相連,就像煙囪裏飛出來的煙。
“上神大人。”
梁陳懷着一種奇異的心情問:“你怎麽在這兒?你不應該在十疊雲山嗎?”
守靈道:“因義學傾頹,我主将我等帶出,置于十疊雲山人間之境,依靠書魂。”
我等?梁遠情不由往其他地方看去,果然每一處書魂處都有一只孱弱的守靈在裏頭安居。
這些守靈在齋書臺陪了書魂近百年,虛弱之際彼此互相溫養,是相得益彰的好事。
而且書魂也是難得一遇的靈氣,守靈又走不脫這一畝三分地,想要兩不消散的話,似乎只有這一種辦法。
不過……
“他什麽時候把你們帶出來的?我怎麽沒看到?我明明一直跟他在一起啊。”梁遠情納悶了。
守靈十分恭敬地禀報道:“在上神大人對我主大不敬之時。”
“…………………………”梁陳本想問什麽時候“大不敬”了少血口噴人,轉念一想自己那頗沒節操的嘴幹的破事,便把話原樣吞了,假裝淡定道:“哦。”
他抓着玉佩,一路乘風,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靜熙山在夜裏顯得格外幽寂,松崖靜默,冷漠鬼氣與明澈靈光交織在一起,就像藏在水底的月亮,非要下沉到底,才能看見那一絲清氣。
無惡不作的明韞冰啊。梁陳在迎面而來的寒風中心卻漸漸起了一層熱霧。不濃,卻有。
只要你有心。他想。
涼珂像一個永遠都在暴雨後的早晨,到處都是缺少顏色的。入目唯蒼黑冷厲,令人望而卻步。
那城門深黑,來往間行人神色淡漠。有人進城或出城,皆如泥牛入海,無所波瀾。
一夥匪徒從城門風風火火地闖進了最大的那家酒樓,把蒙着黑布的高大镖車停在外頭,在一樓包了十幾張桌子,坐着就開始高談闊論,十分喧嘩。但其餘人也就像石雕,并不抗議,他們沉悶地對坐飲酒,不約而同投向山頂高塔的目光均有隐晦的畏懼。
唯有二樓臨窗的那一桌還有些像客人樣——那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對面坐着一對少年男女,茶盞之間一只雪灰色的雜毛幼崽樂此不疲地跳來跳去。
在大雪把明韞冰撓了三道之後,它就失去了帝王專寵的殊榮——被明韞冰一把丢下去好險在地上掼出個貓坑。然後任它怎麽嗷嗚明韞冰都無動于衷,最後阿芙小心翼翼地撿起了這只棄貓,和顧仇一同對喪心病狂的父皇進行了一番私下的無聲聲讨。
——所謂父皇,乃是名為顧仇的小鬼對他們主上驚天動地的稱呼。
然後明韞冰在這兩只互道姓名後馬上變成知心好友的鴨子的叽裏呱啦聲裏進了涼珂,在這家酒樓裏要了兩間上房,就開始在這裏住了。
阿芙滿以為偉大的“父皇”要幫她報仇,不想鬼帝完全沒那閑工夫,根本不搭理她,且自帶生人勿近的恐怖氣質,九尺之內人煙俱寂。阿芙一開始吓得都沒敢跟,好在顧仇有點二百五,非常熱情地狂招呼她,而明韞冰也沒露出想拍死她的意思,她便心驚膽戰地蹭過來了。
幸好大雪跟顧仇一樣喜歡傻樂呵,顯得阿芙不那麽蠢,否則她有十個膽子也不敢跟在明韞冰後面,還蹭他的錢住客棧。
雖然鬼帝的錢就是障眼法——他連石頭都不撿,直接憑空變,掌櫃的一放櫃子裏那銀子就自動消失。着實缺德。
他們在這裏住了幾天,阿芙只發現隔壁的客人長得特別好看,翩翩君子,溫雅如玉。而且絕對不是涼珂人。
涼珂人長的奇形怪相這事兒早就聞名遐迩,這些天路上人來人往,凡土著,阿芙就沒有看見過一個長相稍微周正一點的。況且,這些人不僅不懂得“笑一笑,十年少”,還紛紛一臉生不如死,臉色青灰得好像才從鍋底刮下來,真是越看越厭世。
這地方又着實寸草不生,沿路竟然沒幾株像樣的植物,頗為光禿。屋房靠着黑石,裏頭的人來來去去,既不高聲也不笑鬧,就好像一座人間鬼城。風景沒什麽可看的,又不見老妖婆報不了仇,可不只能看俊雅的外鄉人了。
外鄉人晝出夜歸,白天只能對着老妖婆的賊窩咬牙切齒,再偷偷摸摸地看看明韞冰。
大雪在桌子上偷喝明韞冰的茶盞,他也正看那高塔,若有所思之狀,沒有察覺。
顧仇問:“為什麽想去那裏啊?”
阿芙憤然地咬了一口蹭來的板栗酥:“因為要報仇雪恨!”
顧仇跟阿芙坐一邊,看着這少女吧唧吧唧,好奇地問:“為什麽要報仇呀?”
阿芙繼續憤憤道:“因為那個怪東西殺了我爹娘!我就知道是這個老妖婆做的!涼珂早就被她弄得寸草不生了!她就應該被……被天打雷劈!被浸豬籠!”
“什麽老妖婆呀?”
“就是一個長的特別醜的女人,白衣白裙,她把一塊石頭丢到你身上,你就會變成吃人肉的白石頭怪物!她還到處做怪物,就是昨天晚上那種的。據說她住在那個塔裏面。”
“好可怕啊,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阿芙想到她慘死的雙親,鼻尖一陣酸澀:“我怎麽知道?妖怪就是妖怪,不害人就活不下去,我一定要……要殺了她!”
她說着不由悲從中來:“我爹娘一到天晴,不忙的時候就給我做栗糕,我再也吃不到了……”含着一口甜香默默垂淚。
明韞冰恰好回過頭,把大雪撥到桌角,抿了一口淡茶,心想,她這話倒沒說錯。
鬼族乃因天地間惡念而生,不論是鬼物還是鬼魂,因果上其實都有實際的“宿敵”。例如顧仇,他跟把他殺死的人有仇,除此之外,在他成為鬼魂後游蕩的這些天,維持他身形不散的惡念也可以令他與人合理結怨。
平常人與人口角,催生惡念,也許心中只是有些短暫的怒火,不會真的付諸行動。但要是這時一只鬼飄過白撿了你的心污當飯吃,為了報償,便會好心地幫你真的“殺他全家”,這是合乎鬼道的。
所以妖怪不殺人就活不下去,還真的就是一句事實。
就跟狼蟲虎豹總比狗豬貓雞吃的更多一樣,越厲害的兇煞為了不消散于天地間,便會殺更多的人。這些東西罪債累累,謀生之道十分殘忍,無怪乎神明不擇手段也要殲滅它們。
就跟先前樸蘭亭說過的一樣,明韞冰生來就跟萬物有仇——他是在一個大殘殺時期的白骨屍山裏生出的,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頭發絲能沾上一點光明,惡得純粹。
生來如此,善哉善哉。
“他娘的!”大堂掀起一陣叫罵。
明韞冰的目光從那房梁上嵌的一塊琮形白石上一掠而過,落到地上。
那隊匪徒正是狂風幫的餘孽,匪首幾乎都被抓走了,如今只剩幾個烏合之衆,也沒處劫掠,好不容易路上搶了一票,現在正為了分贓的事吵起來。
被五花大綁放在一邊的是他們的肉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着不俗,看樣子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行,卻路遇劫匪。那穿着鵝黃色衣裳的小姐哭的幾乎要絕倒,在一堆嬷嬷裏梨花帶雨,驚恐萬分。
“憑什麽歸你?你算哪根蔥?副幫主現在全都不在了,憑你那十八輩裏淡出鳥的雞屎血緣,就伏你管?哪個天王老子把幫主封你當了?要不是老子說走西邊那條道,能撞上這小娘們嗎?!”叫嚣的是個臉上一道傷疤的壯漢,幾乎把臉給分了道楚河漢界,頗扭曲,頗冬蟲夏草。
被罵的是個身量稍矮的瘦子,嘴上有好大一個痦子,活像男版媒婆,不遑多讓掀翻桌子:“放你媽的屁!你真那麽能怎麽不去籠絡聖女,她鳥你半句嗎?殿下給你這賤種回信了嗎!老子純正的嫡出,你這半道撿來的野雞崽就配做條哈巴狗,別說是這麽漂亮個女人,就是一碗糠也得老子先吃了你再舔!”
冬蟲夏草勃然大怒,呸了一句就掄起凳子,一幫人火速分成兩派開打,打得那叫一個血流成河,髒話連天。
掌櫃的和看客都在邊上翹着不同高度的二郎腿喝着同樣的爛茶,滿臉麻木。
明韞冰手指點了點桌角,突然一頓。
阿芙和顧仇一齊尖叫道:“大雪——!!”
原來大雪實在是不蠢一把不痛快,趁幾個兩腳的看戲之時,它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二樓一躍而下,輕飄飄落地,跳到了那被綁的小姐身邊,開始用牙齒磨麻繩,企圖“英雄救美”。
那姑娘順着這尖叫一擡頭,就看見了靠在窗邊的明韞冰,頓時兩眼又開始淚汪汪了,其中還泛出了異樣的神采。
明韞冰一邊回憶雪豹烹饪千法,一邊用眼神示意顧仇去把死貓抓回來。
他目前在此盤桓不動,純粹是因為先前在十疊雲山受自己的陣法反噬太過,元氣大傷,暫且休養而已。先前在紅顏外又耗費了精力,現在實在是很不妙,不适合再動氣。
當然最簡單粗暴的休養辦法就是殺人,但明韞冰一有天罰在身,二是鬼帝,殺一兩個人不僅沒用而且會引來諸天神佛印,痛一遭倒沒什麽,只是再多剮幾遍他就要形魂俱滅了——實在得不償失。
他暫時不能死,他還有未了事。
好在明韞冰發現他之前拿到的那株凝梅裏的念力對他有溫養的效果,就是頗慢,所以得暫時當個廢物,俗話說韬光養晦。
那底下大打出手的冬蟲夏草和男版媒婆戰得正酣,一點都沒留神那只蠢東西的動作。大雪的動作也頗麻利,三兩下就咬開了那繩子,那姑娘馬上止住哭聲,一把抓起大雪往外跑。
阿芙脫口道:“哎呀!偷貓啦!”顧仇應聲而下,如一支黑箭,割開低微人聲,追向姑娘。
那女子還沒跑出去,就被冬蟲夏草發現了,那邊頓時休戰,一致對外。男版媒婆從袖子裏飛出一支短镖,劈風如怒,直刺女子後腰!
這一下打進去脊梁骨不斷也要生生被擊碎,那女子卻命犯太歲,偏偏這時候還被門檻絆了一下,當即就成了一枚懷抱四方的靶子——
千鈞一發之際,大雪回身扯開嗓子一吼,那鋒利镖尖便飛慢半步,接着一柄雪亮的劍便光華日月般破空如電,一聲幹脆,便将那短镖打折,斜插入房梁。
這一劍實在流暢華麗,如皓月開河,整個客棧像被驚詫,突然就是一靜。
寂靜裏明韞冰長睫低垂,看見那長劍乘着尾勢收入鞘中,佩在一人腰間。
那姑娘倒在地上,肩膀上踩着大雪的四只毛爪子。顧仇停在旁邊,茫然又略憂心地看着大雪嘴角淌下來的血線。
她一擡頭,就看見一雙修長的手,像握慣了刀筆,有着恰到好處的薄繭,卻不顯得粗糙。往上看,則是一張溫文爾雅的臉,眼睛含着春水一樣的笑意,一身和風月白。
阿芙捂嘴道:“啊,是我們隔壁那位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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