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腥風血雨
第22章 腥風血雨
◎誰會恨一只無關緊要的蝼蟻呢。◎
沈子枭巋然不動。
他靠在椅背上, 不知何時,手上竟把玩了一枚雲龍紋鑲寶石金戒指。
再看其他人。
一半倉皇跪地,一半雖焦灼僵硬, 卻猶然坐于席上。
而這其中, 又有二人與衆人皆不相像——
蔡君充癱坐在原地, 臉色煞白, 嘴唇發青,已是吓丢了魂兒,額上冷汗瀝瀝。
再一看, 褲腳正有淡黃水漬在淅淅流出。
而那許懋濡, 面色雖如常, 可那緊握的拳頭還是暴露出他些許的緊張。
他久久沉默,才下定了莫大決心似的, 撥了撥架在脖子上的刀, 一臉肅正地站了起來:“不知太子殿下意欲何為。”
沈子枭原本正看着他, 可他既開口了,他卻輕輕把視線轉向孟願緒風等人。
他們身邊也和他一樣,混入了假扮為丫鬟的刺客,也都被利刃抵住了喉嚨。
聽到許懋濡質問沈子枭, 謝緒風眼眸中閃過一絲淺淡的愠怒,不由問道:“許大人意欲何為?”
許懋濡看向謝緒風。
只見謝緒風在殿上那幽幽搖曳的燭火旁, 像被裹了一層溫暖的糖漿, 可他的眼底卻一片超逸脫凡的清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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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懋濡竟被這樣柔冷的坦蕩震懾了一下。
謝緒風又将目光落在吓癱了的蔡君充身上,問道:“原來知州是這樣招待殿下的嗎。”
他的眸光沉了一分:“太子面前不得擅帶武器,廳前侍奉之人更要一一搜身檢查, 以防錯漏, 你竟讓丫鬟暗藏兇器?知州在朝為官多年, 豈能不知,饒是近身侍衛的刀柄弄錯了方向都算作刺駕,可你現下竟在衆目睽睽之下便命丫鬟挾持太子與朝廷命官,知州是要謀反?”
謝緒風的聲音聽起來如清風拂面,可字字切中要害,絕無半點廢話。
蔡君充懊惱地閉上了眼睛,過了許久,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才敢睜開眼,往沈子枭身上看一眼。
沈子枭眉目淡淡,看不出情緒,他卻深覺暗流湧動,腿軟從椅子上跌落在地,連連痛呼:“殿下明察,微臣并不知道這些殺手是從何而來啊!這……我這……哎呀,饒命啊,殿下饒命!”
他似是有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
沈子枭勾起一邊唇角,從容不迫站了起來。
他看向院外簇簇火把,說道:“地板如此幹淨,若是被血濺到就可惜了,不如出去說。”
他不看任何人,徑直出了廳門。
身後持刀的丫鬟們也紛紛跟上。
他像沒有感覺到危險那般,摩挲着戒指,如閑庭漫步般來到院中。
這才看到,原來圍牆一圈皆是弓箭手,看打扮,并非他的人。
擡頭看,雲間月色明如素。
那只倉鸮從窗子上又飛到了樹梢之上。
輕紅搬來梨花木椅。
沈子枭坐進椅中,收起戒指,招了招手。
暗衛們這才帶衆官員走過來,如方才一般分列于兩側。
輕紅也在這時為他呈上一只影青玲珑杯。
觸到杯身,熱熱的。
裏面裝的是蜜餞金橙子泡祁門紅茶,茶香水汽氤氲而上。
沈子枭聞了聞茶香,才朝孟願丢了個眼色。
孟願點了下頭。
他又看了眼謝緒風。
謝緒風了然,轉身朝門外問道:“随喜何在?”
随喜是謝緒風近身的侍從,還有一個名喚自在,這次出門,他只帶了随喜出來。
随喜早得謝緒風吩咐,在廊下候了好久。
聞言才走上前來,呈上一沓卷宗。
萬事俱備了。
沈子枭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葉,露出了回憶往事的遼遠神情:“從前父皇常說,政事千絲萬縷,尤其是官官相護,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到有八成把握,切不可輕舉妄動。孤卻覺得,既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何不直接剃了這顆頭,說到底,那些青絲若不是為這具肉身所生,留着又有何用,不如悉數除掉,再等着新的長出來。”
聽者無不一顫,惶惶不可言也。
許懋濡那垂下的拳頭,握得更緊。
沈子枭不緊不慢喝了口茶,又道:“往前數三千年,秦皇漢武多少明君,你可知,孤最喜歡的皇帝是哪一個嗎?”
不知他問的是誰。
于是孟願先答了:“微臣不知。”
沈子枭說:“孤最喜歡周武帝宇文邕。”
“哦?”孟願配合地問道。
沈子枭平緩說道:“周武帝受制于大冢宰宇文護多年,終于不願再忍,便精心謀劃,将宇文護騙到後宮裏,當着太後的面,用手裏的玉珽當場打爆了宇文護的頭。”
話聲戛然而止,在場衆人無不打了個寒噤。
蔡君充更是頹然癱坐在地上,絕望地呆愣住了。
許懋濡已有大事不好的預感,并不敢輕舉妄動。
沈子枭盯着杯中紅澄澄的茶水,只道:“孤聽聞,賢者伏處大山嵁岩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在其位,便要謀其事
“……”衆人皆發出驚怖地抽氣聲。
許懋濡靜靜看着沈子枭,忽而跪地,深拜道:“殿下,罪臣伏誅。”
沈子枭沒料到許懋濡會這樣的輕易認輸,卻也并沒表現出多少意外:“你何罪之有?”
“微臣愚鈍,卻也明白魏國公手中拿着的,定是微臣貪贓枉法的全部證據。”許懋濡如是說道,“且今日假扮丫鬟的殺手和那暗中埋伏的弩手,皆是微臣授意,微臣死不足惜。”
沈子枭一笑:“你倒是個聰明人。”
許懋濡苦笑:“同殿下相比,微臣乃是十足的蠢材。”
“你的同謀是誰?”謝緒風插話問道。
許懋濡神情堅定:“微臣沒有同謀,既已敗露,也無需連累他人。”
“連累?”謝緒風凝眸道,“貪贓枉法,官官相護,你竟說出俠肝義膽,寧死不屈的意味來了?”
許懋濡一怔,卻只是低下了頭。
謝緒風又要說什麽。
沈子枭忽地笑了,似是思考了一下,才道:“把人帶上來。”
少頃,便有十幾個戴着腳鏈手鏈的女人,被士兵用一根繩子牽到院中。
為首的是知州夫人,第二個便是許夫人。
這些女人平日養尊處優,連油皮都沒破過一塊,此刻被捆綁着,手腕皆滲出鮮血,早已梨花帶雨。
“殿下這是何意?!微臣已然伏誅,男人們的事情自有朝廷律例來解決,何苦扯上弱小婦人?”許懋濡看到自己的夫人後,急切地往前跪了兩下。
白龍飛持劍在側,見狀,便把劍首指向許懋濡。
許懋濡一時停頓住,不敢再妄動。
沈子枭饒有趣味的看向許懋濡,緩緩道:“方才故事還未講完,孤繼續說
話落,他輕輕喊了一聲:“晁長盛。”
“铮”地一聲,利劍出鞘,又“噌”地一聲,利刃歸鞘。
眨眼之間,許懋濡的妻子已血濺當場,死不瞑目。
其他貴婦驚叫着往後躲開,紛紛縮成一團。
許懋濡痛呼:“夫人!!!”
這叫聲凄厲,倉鸮受到驚吓,拍拍翅膀鳴叫飛遠,一根羽毛輕輕落在地上。
沈子枭把茶杯給輕紅,淡淡道:“你同孤講律例條法,豈能不知,逆臣之妻正是這個下場,拿到刑部去判,怕是要午門問斬,連個全屍都不能留。”
“夫人吶……”許懋濡只顧抱住妻子的屍體,泣不成聲。
沈子枭冷眼這一切,餘光看到蔡君充夫人鞋履上所綴的東珠,竟比皇後娘娘鳳冠上鑲刻的那枚還要大上一些。
不由冷笑:“禍從知州府裏出,那便先從知州這裏開始清算吧。”
他看向蔡君充:“大人可聽聞過磔刑?”
蔡君充連連搖頭,期期艾艾道:“殿下饒命啊,微臣并未行刺,還請殿下明察!”
沈子枭好似沒有聽到他的哀求,自顧自說道:“這是一種五代時期始置的淩遲極刑,即割肉離骨,斷肢體,然後割斷咽喉,放血而死。”
“啊……”蔡君充已是絕望至極,嘴唇哆嗦,雙目發直。
輕紅為沈子枭添滿茶水端來,又拿來了他的披風。
沈子枭注意到謝緒風畏寒,已裹緊兩回氅衣,便對随喜說:“去屋裏端炭盆來。”
又扭頭去扯肩頭上的系帶,才看到身後的丫鬟竟還傻呵呵地拿刀對着他。
他一笑:“輕紅龍飛,你們倆是死的嗎。”
輕紅和白龍飛四目對視,均是一驚,又默契的手臂一擡,刀起刀落,迅如疾風的解決掉了那兩個持刀的丫鬟。
鮮血濺到了沈子枭暗紅色的披風上,好似血融入血裏。
沈子枭就這樣披着一身血,在火把下的簇簇光動中擡眸。
他看向晁長盛:“二郎,到你表現了。”
晁長盛露出一抹迫不及待的笑來,只道:“得令!”
他雄赳赳走到蔡君充身邊,把他拎起來,二話不說,先用小刀對準他保養得宜幹淨透明的指甲,撬起來往上一掀,只聽“啊”的慘叫。
蔡君充早已吓破了膽,還未等晁長盛拔第二個,便叫喊道:“我招!我招!”
沈子枭使了個眼色,命晁長盛放開他。
蔡君充這才說道:“微臣得了許大人的賄賂,于財政上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上下瞞報而已,旁的真沒有!”
随喜端來燒得紅通通的炭盆,謝緒風還是隐隐打冷顫。
沈子枭偏又聽蔡君充廢話,已是不耐至極,目光一變:“你還敢騙孤!”
蔡君充吓得一咯噔。
沈子枭已然失去耐心,豁然把茶杯摔到他身上,怒視道:“富貴者紅爐添獸炭,暖閣飲羊羔;貧賤者朱門前凍死,辘辘易子食!你真以為,孤看不出你阖府上下的樸素是假,安陽滿城的繁華更是假嗎!”
沈子枭和謝緒風那日喬裝而來,因是異鄉人,若是剛進城就四處打聽什麽,不免惹人疑心,便尋了一家茶館觀察四方。
那間茶館開在鬧市,價格中等,想必是城中普通人家常會光顧之地,然則吃茶之人寥寥,偶有幾人也大都在嘆朝廷苛稅,不堪重負。
往外看,街市上呈現的熱鬧,并非一眼看上去的繁華,更像是一種負隅頑抗的煩嚣。
再看蔡君充府上,雖只用尋常的桌椅毯帳,燭炭器皿。可是尋常器物更換方便,府邸亭臺卻怎能輕易更改?只見這一磚一瓦,雖未大金大銀,卻是用上好大理石所築,窗臺柱橼皆用金絲檀木,怕是連皇宮裏都找不出這樣許多金絲木來!栽種的花草樹木亦極其珍貴,幾棵南海移栽的棕榈,以為前面用新移植的翠竹掩蓋,他就看不出了嗎?
可這些都不須與蔡君充一一道來,他只看向蔡夫人鞋履上的東珠:“都說‘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哪比得上蔡大人,竟将皇後娘娘戴在頭上的東西,随意讓夫人踩在腳下。”
蔡君充瞪圓了眼睛,渾身一震,這才看到因突然被擒獲,尚未來得及遮掩富貴的妻子腳上穿了什麽。
謝緒風趁機補充道:“殿下早已查明你才是這貪墨鹽稅的主謀,而許大人只是被你拿捏住錯處脅迫貪贓的那一個。”他看向許懋濡,“只不過許大人,怕是銀子賺得多了,您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受人要挾,還是為虎作伥了吧。”
謝緒風一臉的溫風和暖,說出來的話,卻是直白地驚心。
這種被人洞悉的恐懼,讓許懋濡臉上深深一顫。
蔡君充也已是面如土色,可是再擡眸,他此前的慌張和庸懦,卻悉數消散了。
他道:“弓箭手,撤。”
牆上嚴陣以待許久的弓箭手們,聽令收回箭矢。
原本挾持沈子枭近臣的丫鬟們,也都收刀垂首站在一旁。
蔡君充知道,沈子枭如此氣定神閑,說明根本不懼他手下這仨瓜倆棗,他無畏掙紮,只道:“殿下為何如此篤定微臣之罪?”
沈子枭看着他。
他能這樣問出來,說明還不笨。
那便不妨讓他當個明白鬼:“謝築雖心慈手軟,卻也是有真才實學的。”
蔡君充大驚
他下意識往旁邊看去,謝築并不在側。
“不用看了。”孟願笑道,“謝大人此刻已去往鹽礦,想必明晨,便會帶數千名礦工的口供,和那起子暴虐監工的頭顱來見蔡大人。”
蔡君充聽罷,才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相信了
他眯了眯眼睛,對沈子枭一揖:“殿下,微臣願用一則密報換一條性命,不知殿下可否恩準。”
“你沒有資格……”
“是恭王。”蔡君充說道。
沈子枭眼眸一沉。
蔡君充露出了孤注一擲的神情,像個亡命的賭徒。
沈子枭定定看他許久,忽而彎腰,雙肘放于膝上,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交疊在一起,火光倒映在他如茫茫黑夜般的瞳仁裏。
他開口,只剩靜肅:“攀誣親王,你知道下場麽。”
“微臣本就死罪一條,不在乎是否罪加一等,且攀誣親王是死罪,可助太子清除逆黨,就是戴罪立功。”蔡君充一字一句,出奇地能言善辯。
“……”沈子枭深深看着他,又是靜默許久。
他不是不知道,地方官兒敢這樣貪贓定是上頭有人。
而沈子桓,與他素來不和,早是滿朝皆知。
蔡君充這個時候咬出沈子桓來……
沈子枭在心裏琢磨了一下,很快便笑:“忘記告訴謝大人了,孤平生從不與弱于孤的人談條件,你現在讓孤不高興了呢……二郎
晁長盛冷笑道:“回殿下,微臣現在剛好想起一法
蔡君充瞪大了眼睛,先是難以置信,直至看清沈子枭淺笑中那隐秘而堅定的殺氣,才凄厲而絕望地叫喊出聲:“我乃朝廷命官!不經判處,怎可動用私刑?沈子枭!你罔顧國法?!”
“國法?”沈子枭露出淡淡不屑,“本就犯法之人,有何臉面跟孤談國法?”
許懋濡見狀,一臉心如死灰:“殿下短短時間,來了兩回殺雞儆猴,是要微臣做什麽?”
沈子枭聽罷,輕挑了挑眉。
他最先敲打許懋濡給蔡君充瞧,後來懲治蔡君充給許懋濡看,可不是兩回殺雞儆猴?
他竟都看出來了。
也好,和聰明人說話,不費時間。
“孤要你将你等所做之事,所牽扯之人,悉數告知孟大人,一句都不要遺漏,否則你家中,少不得還要有人死在你面前。”沈子枭道。
許懋濡卻看了眼謝緒風手中的卷宗,有一絲困惑:“可是您不是已經有證供了嗎。”
沈子枭只淡淡掠他一眼,而後使了個手勢。
謝緒風将懷中卷宗丢在許懋濡腳下。
許懋濡還未撿起,便見一行“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他眼眶中瞬間蒸凝起水霧來。
那是一種含恨而懊悔的自怨,如寒冬時黑夜的瓢潑大雨,潮濕而陰冷,什麽樣的火光都會被澆滅。
沒有希望了……
沈子枭不知,許懋濡是在怨自己過早服罪,還是怨一開始自己這一念之差。
可是,都不重要。
這個人必死。
且不得好死。
食君天祿,受君顯位,卻未忠君之事,該殺。
然,辜負朝廷,尚且可留全屍。
辜負百姓,不行。
孟願帶人将他拖了下去。
路過正被綁在長凳上,不斷掙紮的蔡君充。
晁長盛的人去拿桑皮紙了,還未回來。
蔡君充早已聽到沈子枭對許懋濡說的話,不由叫罵起來,其言語,自然不堪入耳。
好在晁長盛手下很快便拿了桑皮紙來。
行刑的小卒揭起一張桑皮紙,蓋在了蔡君充的臉上,又在嘴裏含了一口燒刀子,往紙上一噴。
“噗
桑皮紙受潮發軟,立即貼附在臉上。
“我恨你!唔……我恨你!我恨……”蔡君充最後還能發出的聲音,是這一道。
謝緒風看了沈子枭一眼。
只見他面容一片寧靜,眉眼間甚至淡淡漂浮幾縷少有的平和。
但謝緒風知道,蔡君充的話,他都聽到了。
沈子枭如常起了身,捋了捋衣袍,只道:“回行宮吧。”
平心靜氣的好似從未經歷腥風血雨。
他就是這樣。
既不同情,也不畏懼。
既不忽略,也不在意。
誰會恨一只無關緊要的蝼蟻呢。
弱者不會被恨,只會被欺辱。
人們只會恨那強壯的野獸。
然則都是野獸了,又何畏區區恨意。
作者有話說:
磔刑,是歷史上真有的刑罰,明代鐵铉就是這麽死的。
貼加官,也是真實刑罰。
以上這倆行刑手段查于百度。
富貴者紅爐添獸炭,暖閣飲羊羔,出自封神演義。
賢者伏處大山嵁岩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出自莊子,後續若有引用《莊子》或其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名篇的引用不再一一注明。
這章寫得我老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