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高樹

第61章 高樹

◎像樹一樣,筆直紮根的高樹。◎

狩獵隊伍早已整裝待發, 振地鑼鳴,號帶飄揚,幾十名世家大族年輕有為的郎君均立于馬上, 身背大弓箭羽, 意氣風發。

幾十張鐵骨铮铮的面孔之外, 還有一個露出虎牙笑意盈盈的姑娘——

晁東湲赫然在列。

這讓琥珠氣得不輕,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晁東湲問道:“為何她都能去?她去,我也要去!”

江柍目光沉了沉, 沒有說什麽, 又見沈子枭騎馬從隊伍後方奔向前來。

他的馬通體黑色, 連每一根鬃毛都透出一個“烈”字,名字取得也霸氣, 名喚“珠崖”, 與梁國皇都同名。

當年此馬随他殲滅梁國, 大勝後他給它取了這個名字,引起不小的轟動。

世人說他桀骜,把一座都城都坐于胯.下,也說他恣睢, 毀滅一座城如馴服一匹馬。

在赤北行軍的時候江柍曾拿此事問過他,他随意一笑, 說“不過是我耍帥罷了”。

沈子枭既至, 衆人便要出發。

琥珠跑到前頭把沈子杳的馬攔住,其實是因為她不敢攔沈子枭的馬,嚷嚷也只敢對沈子杳嚷嚷, 說什麽若是不讓她去, 她便立刻回巒骨。

衆人無奈, 最後只好帶她去了。

江柍目送他們策馬而去,塵埃滾滾一直到半山腰都還沒有消散。

霧燈走上前來,盯着江柍姣好的側臉,問道:“公主為何不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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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柍望着那如瀑塵埃,就像望向癡癡的紅塵:“我不想做無意義的事情。”

霧燈收回了眼,想了想,說道:“晁小姐今日前來,想必許多人都等着看公主的反應,公主一定不要讓人家抓住把柄,務必表現得從容坦蕩。”

“我是正妻,又不給人家做小,當然從容坦蕩。”江柍想了想,一笑,“他們策馬奔騰去潇潇灑灑了,我們也潇灑一回。”

她伸了個懶腰,走到開滿野花的溪邊,又命高樹搬來矮幾和藤條椅,命月湧拿些瓜果糕點來。

山中蚊蟲多,霧燈焚了香來驅蚊,将蓮花紋的香爐與碟碟瓜果擺放在一起,一線香袅袅升起,周圍是淡黃的糕,奶白的餅,碧綠的瓜,鮮紅的果,都盛在白玉盤裏,色彩鮮明,又擺上一壺酒,放幾只墨綠的夜光杯在上頭,斟滿葡萄佳釀。

江柍把藤條椅放在樹下,幾個侍女則抱來矮杌圍着她納涼,高樹往溪水裏丢了兩只西瓜,坐在溪水裏隆起的石頭上。

不遠處的士兵們在準備午飯燒烤要用的柴火,看到她們在這邊歇息,都露出羨慕的目光。

霧燈采花給江柍編了個花環,江柍孩子氣上來了,便把花環賞給高樹戴,高樹不肯,星垂和月湧就去抓他,他跑進溪水裏,星垂和月湧也踩進水裏,非要把他逮住不可。

江柍笑得前仰後合,忙說:“高樹你快別跑,否則待會兒不分你西瓜吃!”

高樹聞言就站住了,星垂眼疾手快,把花環給他戴上。

他撓撓腦袋,滿臉通紅。

一向穩重的霧燈都忍不住笑了:“從前竟不知,咱們高樹長得可真俊俏。”

高樹便說:“姑娘,你就別拿奴才打趣了。”

江柍卻說:“哪裏是打趣,你本就生得好看。”

她只是信口一說,高樹的拳頭卻握緊了,又雀躍又感動,像是一只蛾子飛進了肚子裏,撲棱得他心裏直發癢。

江柍又說:“好啦,你去搬西瓜,我們切開來吃。”

高樹“诶”了一聲。

他從那清澈沁涼的水流裏,撈出兩只碧綠的圓滾滾的西瓜來,月湧在石岩上切開,“咔”的一聲,冰冰涼涼,看着都解暑。

沈子枭一行人狩獵回來,便見江柍主仆正在溪邊吃西瓜。

江柍坐在濃蔭下,細碎的陽光透過樹影照射在她身上,她的裙子曳地鋪在毯子般的草地上,五顏六色的野花盛開在她周圍,爐香袅袅,水聲潺潺,她笑顏明媚,如此靜好。

“太子妃娘娘可真是會享受!”沈子杳大聲笑道。

琥珠激動道:“好哇,怪不得你不随我們進林子,原來是在此偷閑。”

聞言江柍的侍女們包括高樹,早已跪在地上,這不合規矩,幾人都有幾分慌張。

江柍卻陷在藤椅裏,氣定神閑說道:“你們收拾收拾也來吃吧。”

她并沒有要起身的意思,沈子枭也沒有破壞她惬意的念頭,無意看了眼高樹,注意到他腦袋上的花環,默了默才說道:“你們玩耍便是,待會兒烤好了肉再來叫你。”

“殿下待娘娘可真是體貼。”沈子杳感慨道。

江柍說道:“多謝殿下。”語氣敷衍。

沈子枭一噎:“……”

其餘人也都看出江柍和沈子枭之間氣氛不對,都識趣地先退下了。

沈子枭頓了頓,也轉身離開。

沈子枭走後,琥珠來到江柍的身邊坐下吃西瓜。

江柍命星垂月湧下去把濕衣服換了再來,高樹說只道自己身子硬朗沾點水不礙事,依舊在旁邊服侍。

江柍看琥珠言笑晏晏的,便問:“你這樣高興,定是獵到了東西,是不是?”

高樹的花環早已被琥珠搶去戴在頭上,她低頭啃西瓜,花環往下掉了掉,她扶了一把,才道:“唉,時間太短了,我只獵到一只野兔,不過那個女人也只獵到一只野兔,我算是沒有給你丢臉啦。”

江柍被她這話弄笑了:“什麽叫沒給我丢臉?”

“那女人不是要做沈子枭的小妾嗎?”琥珠眨眨眼睛說道,“我又不傻。”

江柍一時語噎住了,琥珠又繼續念叨:“不過你放心,我監督着他們呢,他們之間連眉來眼去都沒有,你的夫君一心想着打獵,唯一對視的女子,就只有母野豬。”

江柍愣了愣,霧燈沒忍住掩面而笑。

說到這琥珠來興致了,“噗”地吐出一枚西瓜籽,笑道:“這個沈子枭和我哥我父汗一個樣,一打獵就什麽也顧不上了,不過他是真勇猛诶,獵那野鹿的時候他的馬瘋了,就像……就像看見紅布發狂的公牛似的,你不知有多驚險,那烈馬就沿着懸崖發癫狂奔,我都吓死了,他卻連缰繩都不牽,一味地拉弓瞄準,‘嗖’地就把目标射中了。”

江柍聽她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們狩獵的場景,腦海裏已想象出沈子枭是何等的英姿勃發。

餘光一偏,忽然那野槐樹後頭有一抹身影

江柍收回視線,裝作沒看到。

片晌過後,烤肉的香氣就幽幽飄蕩過來。

已經過了午膳的時辰,江柍早就餓了,便和琥珠一起循着香味兒來到沈子枭身邊。

今日的肉由他親自烤。

她這時才知道他短短一個時辰,就獵了七種野物。

沈子枭把一只雉雞腿遞給江柍,又對衆人說道:“今日不必拘禮,不分君臣主仆,你們一起吃吧。”說着又随手把一只雞翅膀拿給霧燈。

霧燈驚得渾身一抖,擡眸看他,說道:“奴婢不……”

“好了,別什麽奴不奴婢,你們幾個都坐下吃。”又對那些烤肉的兒郎說道,“你們輪番來烤,也都去吃。”

衆人都謝過沈子枭的恩典。

山間空氣清新,連綿的峰巒層層疊疊,在光的映照下呈現出不同的色彩來,或青綠或濃綠,或生機勃勃或遠淡靜谧,山巒背後,天空湛藍如深深的湖水一般,幾朵白雲如吃飽喝足了的綿羊般躺在那裏。

樹間灌滿潮熱相交的野風,混合美酒佳肴之味,沈子杳啃着兔腿兒,沒來由道:“緒風不來可惜了。”

沈子枭便笑:“四哥不惦念家中幼兒,反倒挂念起謝逍來了。”

沈子杳便問:“怎地緒風與思淵今日都不在?”

提到葉思淵,琥珠的眼睛亮了亮。

沈子枭說道:“緒風去審此前妙儀幾人被擄之事,思淵……”他頓了頓,“被他母親關起來問功課呢。”

前半句話是真,後半句便假了。

琥珠之前在宴會上毫不避諱對葉思淵的愛慕之情,不到一日就傳得整個赫州城的達官貴人都知道了。中原不比草原民風開化,衆人暗地裏都在笑話琥珠不知廉恥,連帶着葉思淵也沒少被人擠眉弄眼揶揄調笑,他是吓得不敢再與琥珠一同出現了。

江柍的注意力全在那句“緒風去審此前妙儀幾人被擄之事”上,便問道:“可是那些賊人抓住了嗎。”

沈子枭“嗯”了一聲:“你放心,都已捉住。”

江柍點點頭,她當初為把戲做足,找的都是真正的人牙子,若他們能被繩之以法,也是好事一樁。

晁東湲說道:“我現在想起此事,都覺得後怕。”

沈子杳嘆道“連你這個出了名骁勇膽大的女子都害怕,可見那些人多可恨。”

沈子枭聞言便對晁東湲說:“邪不壓正,你無須害怕。”

這一句話不鹹不淡,卻讓江柍不高興了。

後來她沒吃幾口,便以更衣為借口先行離開。

沈子枭本想追上去,想起上一回這樣做反而沒得到她的好臉色,只怕弄巧成拙,想了想,喚鄭衆過來吩咐了幾句。

江柍又回到小溪邊。

太陽的位置變了,導致樹影的位置也變了,她命高樹把藤椅挪到樹蔭下,然後坐進去閉目養神。

高樹這人雖是個男子,但有時也挺體貼的,她在藤椅裏睡着,他便拿輕羅小扇給她扇風。

江柍便問:“你是幾歲跟着我的?”

高樹說:“那一年奴才十三歲。”

“那你今年已經十八……哦不,已經過年好幾個月了,你都十九歲了。”

江柍這樣說,腦海中浮現出高樹剛來到她宮裏伺候的樣子,那會兒他就話少,被別人欺負也不吭聲,明明入宮前是習過武藝的。

高樹也是想到他初見江柍的場景,那時她才十歲,遠沒有現在這般氣度端凝,可卻正是如此,她眼角眉梢處的天然妖嬈卻還未經掩飾,只一眼,便撷取了他全部的呼吸。

小小年紀,怎會如此媚骨天成,長大了,怎生得了?

可是随着年歲增長,她卻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公主了,媚則媚矣,但更多是華光雍容,氣度逼人。

他有多幸運,才會在進宮沒多久,便到她跟前伺候。

入宮時他常被別的太監欺負,他不還手,不是因為他不想惹事,而是因為他不願活。

他出生于殺手之家,從小過着刀口舔血,刀光劍影的日子,後來母親被仇人追殺死于非命,父親在給母親報仇之前,把他送進了宮裏,只因皇宮是天底下離江湖最遠的地方。

而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父親是報仇成功,還是命喪黃泉。

初入宮時,高樹對這如晴天霹靂般的變故十分難以接受。

他身殘志也殘,一腔的江湖意氣,無處發洩,偏生宮規森嚴,壓抑人性,他更加沒有求生之意。

直至那日在禦花園裏受罰,江柍忽然來到他身邊,說:“這個人,本宮要了。”

後來他才知道,當她朝他走來之前,她就已經見過他許多次了,且每次都是在他受罰或被人欺負的時候。

高樹一直覺得,公主看上的是他沉默面對一切的堅韌。

像樹一樣,任風吹雨打,始終筆直紮根于地面上,而後等到春天來臨,依舊是該發芽發芽、該生花生花,枝繁葉茂,生氣勃勃。

于是後來他對生命中的絕大多數事情都沉默以對。

他願做大樹,為公主遮風擋雨至天荒地老。

正想着,忽地聽到鄭衆的聲音:“奴才給太子妃娘娘請安。”

江柍睜開眼,随意掠了他一眼,剛轉過目光,陡然一愣,又把頭轉過去

作者有話說:

世人說他桀骜,把一座都城都坐于胯.下,也說他恣睢,毀滅一座城如馴服一匹馬。

他随意一笑,“不過是我耍帥罷了。”

我真的好喜歡江柍和沈子枭身邊的那些人呀,霧燈月湧輕紅淺碧,甚至是偶爾有點讨人厭的星垂。內侍裏,我是很偏愛高樹的,他出場不多,但每次寫他,我都把他當成一棵守護樹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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