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混賬!”
伴随着一聲怒喝,一摞奏疏被狠狠地從精舍的紗帳裏摔到了地上。嘉靖的聲音幾乎讓殿門口守門的小太監都忍不住一抖:
“現在朕派錦衣衛去屠殺自己的子民了!我大明的臉面何在!?”
“主子息怒。”
李芳跪了下來,斟酌着字句:
“奴才以為,陸指揮使是個謹慎的人,嚴閣老也沒有糊塗到那份兒上,這件事背後,或許另有隐情。”
紗帳裏是好一陣沉默,嘉靖吐出口氣,點了點頭。
“是啊……那就去好好地查。”
“即刻下令嚴嵩和陸炳,叫他們徹查是誰殺了人!”
“是。”
李芳匆匆退下。
北鎮撫司。
穿過北鎮撫司一間間牢獄,整個衙門的深處,是一間衆人都畏而遠之的房間。凡新加入衙門的錦衣衛,由于懷着對房間裏的人的敬畏,路過基本都是繞着道走,更有傳說凡是大明朝最邪惡狠毒的政治罪犯,都會被帶到這個房間,交由錦衣衛指揮使陸炳親自審訊。
這房間裏本不經常有人,然而此刻,一個修長瘦削、宛若出鞘利刃般的身影,正抱着臂逆光伫立在房間中央,從牆壁上方一小扇窗中射進來的陽光恰好落在他的身後,男人淩厲俊逸的五官隐沒在黑暗處,輕啓薄唇,聲音低沉:
“嚴嵩和夏言為了首輔之位鬥得你死我活也就罷了,還想把錦衣衛拉下水。其心可誅。”
“指揮使,沈鏈的為人我們都是清楚的,這件事或許是另有什麽人指使,也可能,那死了的書生本身就患有什麽疾病。”
男人的身旁,站着一個身穿飛魚服的漢子,此人正是陸炳的手下,錦衣衛十三太保之首錢衡。錢衡抱了抱拳,小心翼翼地對着自己的上司分析道。
陸炳眉尖微微一蹙,忽然用手劃向腰間,下一刻,只見銀光一閃,一把繡春刀已筆直地釘入了牆壁。
錢衡見此更不敢接言,他明白此刻陸指揮使正在氣頭上,在錦衣衛裏,只有像錢衡這樣深入衙門多年的人才清楚,陸炳絕不是那些新兵眼裏的軟弱之人,“錦衣衛指揮使”這個名頭,并不是他白得來的。
一年前陸炳奉嘉靖之命嚴刑拷打谏官楊爵的場景,錢衡還歷歷在目,楊爵被打得血肉模糊,幾次瀕臨死亡,連錢衡見了都忍不住脊背發涼。
“怕我沾了血腥?我在刀山火海裏為陛下拼殺時,他還醉卧在溫柔鄉裏逍遙!以為我怕他……”陸炳冷笑。
錢衡明白陸炳說得是嚴世蕃,然而對方是首輔嚴嵩最寵愛的兒子,動了他,就等于動首輔,陸炳當然不會明目張膽地和嚴嵩拼命,在別人眼裏,陸炳和嚴嵩甚至是一條船上的人。
自嚴家掌控了朝局,陸炳暗地裏也沒少給嚴世蕃送東西,和嚴世蕃的關系也算得上是表面朋友,然而嚴世蕃這種蹬鼻子上臉的舉動令錦衣衛們着實窩火。沈鏈是受了嚴世蕃的指使前去鎮壓學/潮,然而沈鏈卻在過程中突然被指殺人,只怕嚴黨的刀現在已經架到了錦衣衛的脖子上。
錢衡道:“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得不動手了。”
陸炳聲音冰冷:“沈鏈帶回來了嗎?”
“剛帶回來了。”錢衡點點頭,“大街上出事之後,就被我們的兄弟馬上找到帶回來了。”
“去找沈鏈。”
陸炳轉身走出房門。
“是。”
北鎮撫司的一間牢獄內,正關着一個時辰前還在街上鎮壓學/潮的沈鏈。
見到陸炳帶人走到房門前,沈鏈全身微微顫抖起來,深吸一口氣走到鐵欄邊:
“指揮使。”
見自家兄弟此刻卻被關在诏獄裏,錢衡也有些心酸。陸炳心中也何嘗不難過,對沈鏈這個下屬他向來是最疼愛的,也正是由于他知道沈鏈處事公正、對待百姓絕不下狠手的性格,所以才默認了沈鏈去鎮壓學/潮,誰知卻發生了這樣的事。
陸炳的眸光微微顫了顫,不過很快就壓下了心中情緒,示意獄卒打開牢門。
獄卒退下後,陸炳站到了沈鏈的面前直視他。
“那個書生到底是不是你殺的?或者說,是你的誤傷?”
“不是,屬下只不過輕輕碰了他一下,他就自己倒下了。”沈鏈道,“按理說,當時人群如此混亂,發生踩踏也說不定,但不知道正好誰看見了,喊了一聲‘殺人了’,一傳十十傳百,事情就傳開了。”
陸炳眸光如刀:“你肯定?”
沈鏈點點頭。
“如此說,是有人嫁禍栽贓?”
沈鏈思索半晌道:“或許是那個書生自己本就帶着傷……”
陸炳擺擺手:“你還太年輕。現在屍體已經被大理寺送去檢驗了,若真是這樣倒還好,只是這種可能性太小。”
說着,陸炳嘆了口氣:“關鍵在于,現在百姓都已經認為是錦衣衛殺了那書生,再等到檢察屍體、把結果公之于衆,總要個過程,百姓也不一定相信,皇上的臉面也找不回來了。”
沈鏈垂眸沉默。
“我會盡力向皇上保你無罪。”
半晌,陸炳擡頭道,“但在這之前,你得給我寫一份供狀。”
說着,陸炳讓錢衡拿來筆墨紙張,他把那張紙推到沈鏈面前的桌案上。
“把嚴世蕃那厮讓你幹了什麽,如何鎮壓學生,都給我明明白白地寫上。”
嘉靖的口谕很快就傳到了嚴府,別看話語裏還套着幾分書面上的客氣,但意思說得很明白——如果不徹查殺人案件的真相,朕就給你們好看。
負責今年科舉考試的兩個考官一個叫李達,另一個叫趙橋,都早已在口谕傳到之前就到了嚴府,只不過口谕到來之時,嚴世蕃沒敢讓他們在欽差前露面,便讓他們藏到了裏屋。
直到欽差走後,那兩人才走了出來。
事情鬧成如今這樣,嚴世蕃自然十分惱火,煩躁地在屋裏走動:“你們剛才也聽到了,皇上下令查案,現在錦衣衛又殺了人,這件事是兜不住了,你們說,該怎麽辦。”
見嚴世蕃心情不佳,李達和趙橋面面相觑,冷汗從額頭上滾落下來。夏濤在考場上作弊的事,确實是嚴嵩父子交代他們栽贓的,然而嚴嵩父子的目的僅僅是打擊夏言,并沒想再生事端,連學/潮的發生都是他們萬萬沒料到的,更別提沈鏈那邊的事件。
李達想了想,斟酌地道:“沈鏈的案子,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科場舞弊案,若解決了這個案子,沈鏈那邊,或許就容易解決了。”
“這我自然知道。”嚴世蕃冷笑着思索,“只是這兩樣事情明顯太過巧合,學/潮鬧得這麽大,背後肯定有人煽動,再有錦衣衛那個沈鏈殺人的事情,或許也是有人嫁禍栽贓。”
學/潮發生後,李達本就心虛,如今聽嚴世蕃一說,心裏又是怕了三分:“可夏濤作弊的事,我們本就是理虧,除了我們硬塞給他的那張夾帶紙條,并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作弊……”
夏濤畢竟是夏言的兒子,後者又是受人擁戴、朝廷有名的清流,再加上背後那個與嚴黨敵對的不知名者煽動者,若是還死咬着夏濤作弊,對嚴黨并不一定是好事。
“你怕了?”嚴世蕃擡眼看他,李達一噎,閉了嘴不再說話。
“關鍵是要有人遮擋。”
嚴世蕃眼神漸凝,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李達趙橋一聽這話,臉白了大半:“那、那小閣老……”
“我們唯有,以死謝罪!”
說着,趙橋咬牙看着嚴世蕃,臉上滿是視死如歸的神情。
見手下人如此忠愚,嚴世蕃忍不住冷笑起來。
“兩腿一蹬就想撂挑子?大明堂堂科舉考官,卻在考場上誣陷他人作弊……”嚴世蕃壓抑着低喝,“你們不要命,可皇上還要臉呢!”
李達和趙橋訝然對望一眼,心裏多少松了口氣。
李達道:“那小閣老……”
嚴世蕃擺手打斷了他,語氣滿是不耐煩:“放心,你們是我的人,皇上也知道你們是我的人。你們若真不明不白地死了,皇上第一個便會查我,為這一點,就是你們想死,我也不會答應。”
“多謝小閣老。”李達心裏百感交集地拱了拱手,思索片刻道,“可這樣一來,似乎就只剩下一條路……”
趙橋接口道:“是啊,考場上除了我們兩個考官,就只有入口那兩個檢察官可能會與考生作弊的事有關。”
“這還用我說嗎?考生進入考場時檢察官栽贓嫁禍,報檢察官失職。”
說着,嚴世蕃轉過身,眼神死死地盯着窗外,明顯是對抗到底的決心:“我倒要看看,誰能一刀把嚴家這顆大樹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