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漫長的冬季終于過去了,時間緩緩流過嘉靖二十一年末尾,進入嘉靖二十二年。
初春時節,嚴寒還未消散,京城便鬧起了瘟疫,雖然規模不大,但畢竟也死了好些號人,同時朝廷也開始暗流湧動,潛伏在朝廷的嚴黨政敵向內閣施壓,在明知道國庫拿不出銀子的情況下,催促戶部下發救濟糧。
在此節骨眼上,督察院禦史和南京都察院把嚴嵩評為了去年第一巨貪,給事中周怡向嘉靖上《劾嚴嵩疏》,又上了《請敕責大臣不和疏》抨擊嚴嵩,還讓嘉靖放棄齋醮祈祀,先修君德。
本以為這次的事夠嚴黨喝一壺,誰知最高位上的君主不聲不響地擋下了所有奏疏,而且一聲令下,将周怡等人關進監獄。
辰時二刻,紫禁城。
李芳走進萬壽宮大殿內時,裏面還是漆黑一片。
剛走到外殿的紗帳前,便聽見裏面一個熟悉而明朗渾厚的聲音問:“你可知,今日太陽還有多久升出來嗎?”
李芳一怔,随即躬身道:“奴才不知。”
“還有五息時間。”
聲音透着絲縷淡淡的笑意,似是那裏面的人微微勾起了唇角。
接着,便見嘉靖從精舍裏出來了,衣着竟然還是昨天那件纖塵不染的道袍,烏順的長發整齊地束着,裝容也一絲不茍。他眸光流轉間,整殿似都熠熠生輝。
只是那眉間中有着淡淡的倦怠。
李芳原本準備叫醒嘉靖伺候其更衣,他站定在原地。
嘉靖笑容變得苦澀,語調意味深長:“你知道,這是什麽教會朕的嗎?”
“什麽?”
嘉靖笑了笑,卻沒答話,走到窗前,負手望着窗外漆黑的殘夜,空中閃爍着幾顆渺小的銀白色星辰,最後一彎明月的光芒正漸漸消失殆盡。
李芳恍然間明白了,他更深躬下身,默然不語。
十幾年了,這深宮裏只有嘉靖一個人,坐在同樣的地方,望着每天的日出日落。
他這知曉日出時間的方法,便是根據每一日的日出,推算出下一天的日出時間。
主仆二人默契地不說話,靜靜站在窗前望着天邊。
果然,下一瞬,天邊擦出了一道淡紅,最初的一縷光線從黑暗裏掙紮而出,淡淡的紅光氤氲開了天色,盡管遠方還是一片漆黑,但眼前的天空,已經升起了冉冉曙光。
見嘉靖仍然抿着唇角,似是心情不佳,李芳走近幾步,小聲道:
“恕奴才直言,主子是不是又想到楊大人那些事了?”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只是長長的一聲嘆息,出賣了道袍男子心中的悵郁。
李芳輕聲軟語:“主子,奴才和全天下人都清楚,這個皇帝,讓主子當沒有任何問題。”
“這個朕自然知道。”
一句不鹹不淡的回答,略微快速地截住了李芳的話。
“那主子就不必挂懷。當年楊大人的事,不過是小閣老他們進行黨政鬥争才拉出來的。他們看您最在意的就是大禮議之争,因此才利用這件事打擊夏大人。”李芳安慰道。
“……你說,他怎麽敢這麽蒙朕!?……真是該遭天譴。”嘉靖的聲音變得咬牙切齒,轉過身恨恨望着他,眼裏蘊含着壓抑的怒火。
李芳避開目光微微垂下頭去。
“饒是這樣,主子也犯不着跟他們鬥氣,主子更要注意龍體……”
眼看李芳就要繞到他一整晚沒休息的事上,嘉靖擺擺手打斷了他,“你來找朕,有什麽事?”
李芳道:“小閣老求見主子。”
嘉靖語調不耐煩:“不要總叫什麽‘小閣老’、‘小閣老’,他在外面嚣張跋扈那是他的事,你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莫非也跟那些趨炎附勢的人一樣麽?”
“是。”
李芳躬身下去,陰影隐沒了他臉上的表情。
嘉靖沉吟半晌,
“你覺得,嚴嵩嚴世蕃他們是什麽樣的人?”
李芳說得小心謹慎:“主子問得是哪方面?”
“你也跟朕繞彎子?有哪方面的看法就說哪方面的看法。”嘉靖蹙眉斥道。
李芳趕緊道:“奴才不敢。奴才覺得,嚴大人他們在外面嚣張得勢了些不假,但關鍵是能替主子辦實事。比如說前些日子的沈鏈一案,若不是嚴大人他們,我大明還不知道要丢多少臉面,也多虧了他們,才能讓主子安心修道,早日成仙。”
嘉靖點點頭,語調深長,透着一絲暗恨:“看來,嚴嵩這個首輔,是升對了。若不是他們能替朕辦事,朕也絕不能容他們。”
說到這裏,他目光中也有些無奈。
說罷他跨出殿們:“跟朕去見嚴世蕃吧。”
“是。”
殿外的大門前,跪着那個重羅綢緞的臃腫身影,人稱京城第一纨绔的嚴家少爺褪下往日蠻橫跋扈的模樣,叩首拜道:
“臣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嘉靖擺擺手:“免禮。”
他坐進精舍裏,目光淡淡掃向了嚴世蕃:“這麽早來,是為何事?”
“臣有件事請求皇上。”
嚴世蕃頓了頓,道:“上次科考案子有功的那個趙文華,臣想推舉他到江南歷練一番。”
自上次趙文華來到嚴府,嚴世蕃便默許了他加入嚴黨,嚴世蕃自然明白,趙文華上次為了保命,找自己透露了蕭詩晴的秘密,他原先的主子必定不能容他,因此他只能投奔自己。
聽到這個名字,嘉靖擡起了眼,玩味地瞧着躬身的男子:“朕聽說,嚴閣老前些日子剛把他手下的胡宗憲調到湖廣協助顧璘,可有此事?”
嚴世蕃颔首,卻在袍袖下暗暗攥緊了手指,嘉靖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恐怕這個計劃要落空了。
然而下一刻便見嘉靖瞟他一眼,道:“那便讓趙文華随胡宗憲一同在南方幹。”
嚴世蕃一怔,忍不住擡起頭看嘉靖,精舍裏的男子仍然閉目而坐,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單看那清俊潇灑的外表,誰也不相信他是個攻于心計之人,然他總是能舉重若輕地說出各種扼人咽喉的關鍵指令。他不禁懷疑,嘉靖是在享受玩弄衆臣于股掌之上的快感。
“……謝皇上。”
“不必多禮,朕正好也有事找你。”嘉靖哼了一聲,很快接過他的話。
嚴世蕃更恭敬了:“皇上請說,臣一定竭盡全力為皇上辦好。”
“朕要在城裏修幾座道觀,你想法子籌些銀子,這幾天便把用地選完交給工部,越快越好。”
嚴世蕃避過嘉靖閃爍的目光,躬身道:“臣遵旨。”
嘉靖點了點頭,語氣也滿是輕松:“好。你幾次為我大明辦事也算盡心盡力,若這次事情辦得順利,朕就在工部給你封個官。”
另一邊,蕭詩晴在沈鏈的宅子裏住下來,也有一個月了。
她當然知道徐階和陸炳沒安好心,但是對方一個是禮部右侍郎,另一個是錦衣衛指揮使,無不是大權在握耳目遍布天下,就算逃走也逃不出他們的天羅地網,倒不如幹脆順着他們的意思,何況若真的逃,第一是表明自己心虛,第二也許哪天就會性命不保。
依着陸炳的意思,明裏說是住,暗裏說就是囚禁。然而沈鏈算是錦衣衛中的異類,待人客氣友善,并不像陸炳那樣淩厲刻薄,這段日子下來,蕭詩晴住得也是很舒服,和沈鏈的關系處得不賴。
大明錦衣衛是皇上的特務,手眼通天。最近蕭詩晴從沈鏈那兒聽到了消息,嚴世蕃又升官了,蔭官升任尚寶司少卿,支正五品俸祿。
嚴世蕃進入尚寶司不久就掌握了實權,尚寶司掌管皇帝寶玺、符牌、印章的機要部門,而寶玺是皇權的象征,牌符是執行軍政重物的憑證,嚴嵩把兒子安排在尚寶司,更是讓嚴黨進一步加深了對朝政的控制。
在蕭詩晴住進沈宅後,她在酒樓遇到的徐璠便經常奉父親徐階的命令看望她,美其名曰送東西。實則,徐階父子好容易找到蕭詩晴這麽個把柄,自然不能讓她跑了。
不過她隐約發現,徐璠對她的态度與徐階不同,徐階是純粹利用她牽制嚴世蕃把她當作工具,而徐璠則似是真的關心她。
這一日,徐璠再次來到沈宅看望蕭詩晴。
年輕公子穿了一身嶄新的繡紋長衫,微笑着遞上一包東西:“蕭姑娘,最近城裏鬧瘟疫,這些補品是家父和在下的一點心意,姑娘和沈大人一同用了吧。”
“謝謝。”蕭詩晴客客氣氣地回視徐璠。
徐璠卻忙移開了視線,溫順的眉眼中閃過一抹緊張的局促。
“蕭姑娘,在下有些事情想問問你。”待二人坐定後,徐璠躊躇片刻便道。
蕭詩晴點頭。
徐璠話說得很隐晦:“如今你與朝中某位大人的糾葛,我們會想辦法替你擺平。若是這件事了結,你打算去往何處?”
蕭詩晴心思如水晶般透徹,徐氏父子懷疑她與嚴世蕃有不可告人的牽連,而她現在既然還住在沈鏈家,就證明事情還沒有結束,徐階和陸炳也并沒有放棄對她的控制。
現在徐璠不僅是在試探她,也是在逼她站隊,她若是站在徐璠一方,便會把嚴世蕃引入深淵,更是背叛了嚴世蕃。何況她不太願意站在徐璠這邊,她知道這個頗負盛名的朝廷中的清流公子,明面上是為她好,暗地裏也是利用她作鬥争。
其實對于未來的規劃,蕭詩晴也是有些迷茫的,她就像走進了一個死局,一個由嚴世蕃布置的死局,如今想要脫身,卻也沒那麽容易了。
正在她不知如何回答間,房門被叩響了,只見沈鏈正着飛魚服佩繡春刀,站在門外。
蕭詩晴問沈鏈:
“沈大人,今天又有差事?”
“是。”沈鏈點了點頭,“上面查出了一個貪官,讓我們去查抄他的家産。”
沈鏈的話只說了一半。這貪官叫張平,是嚴黨的人,錦衣衛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他的劣跡揪出來,這次抄家,可是個打擊嚴黨的好機會。
蕭詩晴點了點頭。
“蕭姑娘,”沈鏈看着她,又道,“陸指揮使有令,讓你也跟我去。”
蕭詩晴奇道:“你們錦衣衛辦差,讓我去做什麽?”
“這是陸指揮使和徐大人的命令。”
沈鏈面露為難。
他當然不能具體代表這兩個人,只是個負責傳話的中間人。
要知道,陸炳和徐階無論誰都不是真正跟嚴黨站在同一戰線,蕭詩晴身上掌握着嚴世蕃在宮變案中造假的秘密,為了拉攏蕭詩晴,陸炳才故意讓她跟錦衣衛一同查案。這不僅是為了讓蕭詩晴成為一把更好的劍,更是因為她是嚴世蕃忌憚的軟肋,若利用她去打嚴世蕃,後者在有所顧忌的情況下,就不會于北鎮撫司硬碰硬。
然而沈鏈這邊,自己本身屬于皇上的欽差,專門負責維護皇權正義。嚴黨的人是朝廷中人人皆知禍國殃民的貪官,陸炳的所作所為就是為了打擊嚴黨,沈鏈堅信指揮使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而蕭詩晴只是被嚴世蕃拉下了水,這也是他收留蕭詩晴最主要的原因。
“什麽樣的貪官?為何一定要我去?”蕭詩晴敏銳地問。
沈鏈抿了抿唇,似也不想再隐瞞了:“這是嚴黨的巨貪。”
蕭詩晴微怔,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麽。帶她去查抄嚴黨巨貪的宅子,這意圖再明顯不過了,看來,嚴世蕃那邊還沒等有所動作,清流和陸炳這邊,便已經出手了。
作者有話說:個別章內容提要的角色名無關章節,因為先前那一版的內容裏本來都提到了這些名字,現在修文之後删去了那些片段,不過不要緊,後期裕王等角色都會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