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這家夥還真能喊出口。

蘇蓁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這世上有哪位聖境強者, 會對着年齡只有自己零頭的後輩喊師尊?

更何況這還是聖境強者中論武力最頂尖的一位。

蕭郁似乎完全不當回事,仍然含笑望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答案。

蘇蓁默默推了推橫在身側的胳膊, 透過略顯單薄的衣料,指尖觸到肌肉虬結的強健臂膀,似乎還帶着灼人的熱度。

“起來。”

她淡定地道, “想去就去吧。”

蕭郁從善如流地起身,側過頭看向後面那一群表情各異的魔修, 也不和他們見禮,只微微颔首。

魔修們眼神怪異。

論理說這家夥對他們應該再恭敬些,畢竟他境界那麽低,他們當中随便哪個都能輕易殺了他。

但這師尊實力恐怕藏得很深,連那種級數的血神祭司,都被打發走了, 當徒弟的心高氣傲些, 也說得過去。

魔修們并不過多糾結。

他們的視線在兩人中間打轉, 暗忖這師徒之間,多半也有傳道授業外的關系。

但這本來也不算什麽,別說在魔門,只要大家你情我願,那在正道仙府裏都沒人當回事。

為首的那魔修笑道,“前輩可是還要再逛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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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蓁懷裏還抱着羊肉罐子和捆好的糕餅, 聞言搖了搖頭, 将東西裝了起來,“不, 我們走吧。”

……

地下街道十分昏暗,石燈裏的稀礦碎片被燒得滾燙, 散發出暗黃光暈。

錯落低矮的樓房間,隔牆層疊林立,蓬亂木屋,歪扭石屋,還有夾在房屋縫隙間的簡陋貨攤,一切都顯得擁擠而逼仄。

街上來往的人皆行色匆匆,還有不少推着車背着筐的,許多人在家門口與孩子告別,然後急急忙忙地走了。

上方的髒污雪水流了下來,落入街側的溝渠裏,迸起點點泥漿,飛濺在行人的褲腳鞋面上,他們恍若未覺。

……與兩三百年後大致相仿。

只是那時候的人比如今更多,街道也更齊整些。

蘇蓁不經意地想着,徑直前往千乘教的秘密據點。

魔修們走在她旁邊,見她絲毫不需要引路,就往正确的方向拐去,在門口看見裏面那髒亂不堪的院子也面色如常。

蘇蓁直接走了進去。

入門後眼前的景色霎時一變。

狹小院落煥然一新,顯露出平整石地、浮香花木,破舊房屋不複存在,化作那軒麗屋舍、複道回廊。

廊下流水潺潺,屋內香霧叆叇,一群年輕魔修掀開簾子走出來,紛紛行禮,口稱前輩。

蘇蓁微微颔首,腳步不停,走入正房後,輕車熟路地向深處前行,穿過牆櫃堆滿書冊的長廊,找到樓梯下行。

魔修們已經停住腳步,紛紛對她俯身,看着她向裏面走去。

樓梯連着一條向下的通道,四周頗為昏暗,牆上燈架裏放着小塊藍色碎石,此時正煥發出幽幽光彩。

她走了幾十級臺階,才在一座沉重的青銅大門前停下。

那扇門上流動着暗金光澤,稍一觸碰,就亮起無數詭秘繁複的咒文。

“……他們居然都不跟你過來?”

蕭郁在後面慢悠悠走下臺階。

他直接與她傳音,也不怕旁人聽見。

蘇蓁搖了搖頭,“因為又有人來了。”

她伸手點了其中一個咒文,然後往旁邊數了五個咒,又點了兩下。

金光大盛。

青銅門緩緩向兩側開啓,露出了一團黑紫色光芒組成的漩渦,周遭的空間都向內扭曲,仿佛被某種力量拉扯。

蘇蓁回頭看了一眼,“前輩确定要去?”

蕭郁低頭望着她,“你很介意我一起麽?”

蘇蓁嘆了口氣,“如果我當真很介意,我就不會請前輩将我送過來了,我只是怕你覺得無趣,畢竟我甚至不是去打架的,雖說保不齊會有人找事吧。”

“不會。”

蕭郁不再廢話:“只要不會讓你難受,那我想去。”

“好吧,走。”

蘇蓁伸手一指面前的界門,“後面的人快來了,我不想再和他們打招呼。”

蕭郁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一眼,視線似乎穿過重重牆垣阻隔,看到了正被迎接着走入庭院的幾個魔修。

他向下走了兩步,邁入那黑紫色漩渦裏。

蘇蓁先行進入,眼前一黑,很快腦子發蒙,感覺身體開始撕裂。

這都是正常的。

下七境修士尚未練成仙體,肉身強度不足。

在一部分界門、尤其是前往魔界的界門裏的玄道中,會被錯綜複雜的靈網破壞,最糟的甚至會完全絞碎毀掉。

但元神作為與肉|體不同的介質,足以穿過那些混亂的靈力流,也不會收到傷害。

最壞的情況,就是元神進入魔界,肉身再重塑一具。

當然也可能只是受傷。

魔界極大,各個地域規則不同,界門內的玄道也不一樣,所以情況都不一樣。

——上輩子當魔修時已是天仙境,但她曾經在下七境時,就有過前往各個位面的經歷,這些事都很熟悉。

等等。

蘇蓁忽然覺得不對勁。

那撕裂感本該加劇,直至肉身在靈網渦流裏粉碎消弭,剝落出元神。

偏偏這些都沒有發生,甚至疼痛也只是短暫浮現了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在她心情平息後,甚至能感覺到,有一股看似微弱、實則十分堅韌的靈力,正環繞着自己——

眼中黑紫光斑交錯的玄道破碎開來。

她重新站在了地面上。

顯然那短暫的旅程已經結束,他們抵達了界門的另一端。

兩人置身于一座極為敞闊的宮殿裏。

周圍數百座青銅立櫃整齊排列,裏面擺滿了各色典籍,有書本、竹簡和卷軸。

穹頂上垂落着晶石吊燈,散發出極為明亮的強光,将每個角落都照得無比明亮。

周圍一片寂靜,蘇蓁仰頭看着肅穆殿堂。

眼前的畫面和上輩子別無二致。

她甚至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在看到那些浩如煙海的典籍、随意取閱的禁咒秘術時,心裏些微的一點擔憂和惶恐,都煙消雲散。

只後悔為何沒有早點發現。

也後悔為何會受那些愚人的影響,對魔門避如蛇蠍,連靠近來看看都不敢。

若是早一點來——

“後面的人快到了。”

蕭郁站在她旁邊,淡定地問道:“你還要躲着嗎?”

“那我們站遠點。”

蘇蓁緩過神來,“也不能說是躲着,嗯,好吧,就是躲着,那幾個皆話多事多,懶得搭理他們。”

兩人落地位置在殿堂正中,這裏有一片圓形空地,旁邊有一圈青銅矮櫃。

她走向其中一個櫃子,拉開最上面的抽屜,從裏面取了一只有綠紋的雕花木盒。

蘇蓁打開盒子,拿出裏面裝着的一枚乳白色玉石,石頭上泛着絲絲綠色光紋,那些紋路在石頭光滑表面上緩慢游走。

“前輩認得這個嗎?”

她一邊走向旁邊的書櫃一邊說。

蕭郁掃了一眼,“生骨玉晶。”

“嗯,它可以加速肉身重塑,就是為了這種情況準備的——”

以她如今的修為,若是沒有外力幫助,重塑肉身也要幾個時辰,而其他化神境修士可能要數日甚至更久。

但是,有了生骨玉,蘇蓁有把握縮減到一刻鐘。

不過現在這東西用不到了。

因為蕭郁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法,将她的肉身硬生生保住了,她就全須全尾地過來,不再需要花時間重塑血肉。

他們在重重青銅書櫃間穿梭,那些高櫃的側面挂了許多牌子,上面刻着許多單個或成組的咒文。

大部分咒文都極為生僻,但凡是見識稍少些,恐怕都很難辨認。

蘇蓁一眼掃過那些晦澀罕見的符文,視線全然不停留,繼續向裏走,走到後排的一座立櫃前。

她擡起雙手,十指交錯,左右一分。

面前的櫃子緩緩拉開,悄無聲息地延長,露出了中間被折疊隐藏起的一部分。

那幾層架子上,零零散散擺着十餘本典籍,形狀厚度不一,有幾本散發着濃烈的血腥氣息,還有的書周邊冒出滾滾黑霧。

蘇蓁小心翼翼擡起手,取出那本冒黑霧的書。

蕭郁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此時倒是伸出了手,顯然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麽。

蘇蓁才想将書放在地上,見狀動作一頓,把書脊放在了他掌心裏,然後緩緩打開。

書頁是空白的。

與此同時,書上纏繞的黑霧瞬間暴走,急速升騰至半空,化成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黑影轉過頭,看向将書打開的人,然後尖嘯着撲了過來,揮起黑霧凝聚的利爪。

蘇蓁一手擋住它的爪子,一手拍在它的腦門上。

數十道金光流轉蜿蜒,将它全身牢牢鎖住,黑影不斷嘶吼掙紮,身形卻是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了拳頭大的一團。

然後被金光撕得粉碎。

蘇蓁這才拿過那本書,原先空白的書頁上,浮現出一行行文字,她低頭翻頁,翻着翻着眼神一凝。

餘光裏黑影一閃。

蕭郁默默拿了一把黃花梨靠背椅放在地上,“坐着看吧。”

蘇蓁:“…………”

就算以她的修為,站上幾個月都沒事,所以這家夥為何會随身帶着椅子!

蘇蓁道了聲謝,毫不客氣地坐了。

那書上記載了許多強化元神的法子,上輩子看到時已經用不着了,如今倒是很合适。

她一邊看一邊折騰自己的元神,一晃就是許久過去。

蘇蓁眨了眨眼,合上了書,“過去多久了?”

蕭郁靠在旁邊櫃子上,手裏也拿着一本笑話集,津津有味地讀着,一邊看還一邊樂。

“嗯?”

他聞言歪過頭來,“用人界的算法,大概十多天?”

蘇蓁站起身來,反手拎着椅子遞給他,“……你那書從何處尋得?”

蕭郁接過去,椅子瞬間消失,“我之前在人界仙城裏買了一些近年的新書,還沒來得及看呢,你要看看麽?”

蘇蓁搖頭。

蕭郁合上書,“所以我該恭喜你化神境三重?”

蘇蓁微微一笑,“前輩可以等等再說,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他們走出殿堂,進入一條長長的回廊,回廊一側是鐵灰的牆壁,另一側則是剔透的晶石長窗,窗外展現出暗紅色的蒼穹。

魔界天空的一角,此時雲團漫卷,色如血染,透着凄清蒼涼的氣息。

在暗紅天幕之下,則是一片翻騰的惡瘴霧海。

嶙峋高樓,錯疊橋廊,在紫紅泛黑的瘴氣裏若隐若現。

高處盤旋着一道道漆黑的身影,是展翅巡邏的鐮翼魔們,它們時不時發出尖銳的呼哨聲。

兩人在長廊裏緩步前行。

蘇蓁摸了摸袖子,掏出那塊生骨玉晶,在手中抛着玩兒。

蕭郁在旁邊盯着她。

蘇蓁側過頭,“前輩看我作甚?我不是貪他們的東西,只是他們可能會點數的,那邊記錄了咱倆進來,你肯定被記成下七境修士,所以咱們倆怎麽也該拿走一個。”

“我沒覺得你會缺這個,但我記得他們都不怎麽清點吧?”

“……所以我說可能。”

大部分時候确實不清點。

上輩子她還曾和秘庫界門的看守們聊過,他們都懶得幹這些瑣碎活計。

而且,按照他們的說法,即使真的有人混進來,也無所謂。

秘庫裏都是典籍書卷,如果有人來獲取知識,大家也不會阻攔。

因為法神冕下永遠不會将求知者拒之門外,無論這人是不是祂的信徒。

而作為祂的忠實信徒,千乘教教衆們自然也奉行此道。

當然,若是運氣不好,被哪個千乘教魔修順手抓走煉丹煉藥,那就是這人自己倒黴了。

而且,思及之前那本書,這家夥果然也清楚千乘教的事。

蘇蓁忍不住問道:“前輩早年裏是不是也混進來偷師了?”

蕭郁攤開手,“秘庫大舞臺,有膽你就來,阇梨來者不拒,只是進來之後,就要憑本事活着罷了,這不是人盡皆知的事嗎?”

蘇蓁啼笑皆非,“最好別喊祂的名……等等,你是沒關系的,當我沒說。”

他和魔神是一個級別的強者,甚至還壓了祂們一頭,所以呼喚魔神真名也沒有什麽後果。

旁人可能有的恐怖遭遇,譬如與魔神建立太深的聯系,可能會元神爆裂,走火入魔,乃至永失神智,無法抵抗惡瘴化為魔物等等。

對于聖境強者來說,這些都不可能發生。

雖然确實有仙尊死于魔神之手,不止一個兩個,但那是正經戰鬥,還是打了很久的。

蕭郁望向遠方,“其實我來魔界前就知道,谕法之魔神頗為與衆不同,不僅不介意旁人進入自己地盤,甚至容許旁人使用祂的力量,即使沒有魔神契印,但只要是……”

“符合祂要求的人。”

蘇蓁喃喃開口道。

其實,上輩子的她,也并不真的需要背上那個魔神契印,以她的天賦,便是沒有那些力量,也能穩穩當當晉入金仙境。

只是當時,她還想要更多。

所以她不想再抵抗,不想再壓抑自身的欲念。

蘇蓁強迫自己停止了回憶,“前輩之前做了什麽,如何讓我在玄道裏保住肉身的?”

“有點複雜,總結來說就是,用我的靈力給你套了個盾,但還得能讓靈網穿過你,不能把它們撞碎了,不然咱倆就落到別處去了。”

蘇蓁也知道其中道理,“我知道你把靈力附着在我身邊了,我就是好奇你怎麽做到不破壞靈網的?”

“這個實在說來話長。”

蕭郁沉吟一聲,“就,涉及到一些醫修理論,你看這不就派上用場了嗎。”

蘇蓁頓時了然。

這家夥之前還在說什麽偷師的事呢,轉頭就用在這裏了。

不過……

他為了偷師而追着人家醫修打,應當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

蘇蓁心裏生出一點怪異的感覺。

“多謝前輩。”

她壓下起伏的思緒,認真道了個謝,“前輩既然來過,那你知道有生骨玉晶吧。”

“嗯,我知道,而且你那麽淡定,肯定也是打着進來重塑肉身的主意,但是——”

蕭郁神情略微放松,接着又皺起眉,“我一開始也覺得不插手比較好,但是看到你肉身開始受損的那一瞬間,我就有點受不了。”

“前輩受不了?”

“對,就是一種糟糕的感覺,看不下去。”

蕭郁扶額道,“可能是見不得你在我眼前受傷。”

他說着說着嘆了口氣,仿佛有些慚愧,“但我發誓,下回只要你說讓我不動手,我就算把自己封了,也不會……”

“沒這麽嚴重。”

蘇蓁無奈地打斷道,“對于前輩來說,就算真的把什麽事搞砸了,你也都能再解決,所以不必這麽認真。”

她幹脆将先前買的吃食拿出來。

蕭郁才嘗了一口就連連誇獎,“這是羊臉肉?他們家有什麽秘方?”

“那家的酒有些手藝,具體咱也不好問,不過……前輩先頭還覺得我只會買甜食的?”

“我錯了,你在吃上很有品,比我強。”

蘇蓁還在啃他買的糖糕,“也不好說,這糕餅味道也不錯,而且入口即化……”

上輩子她好像也買過。

但不知道為什麽,感覺味道不如此刻。

究竟是因為廚子不同,還是因為心境不同?

蘇蓁一時無法确定答案,想了想,幹脆說起之前的事。

“前輩,我說你是我徒弟,只是應付他們,我原本想着你只要不說話就行了,雖然我看你好像不怎麽介意,但我還是……”

“你不是教過我法術?那也算我的老師了。”

蕭郁打斷了她,“我可沒什麽委屈的。”

蘇蓁下意識問:“哪怕我只是化神境?也不會讓你覺得丢人?”

她知道蕭郁肯定不在意輩分禮數,否則不會一見面就讓她直呼其名。

不過對比一下他們的修為,今天這事确實有點離譜。

蘇蓁:“若是前輩心中,哪怕曾閃過那麽一點點不快,我就向你道歉,莫要憋着。”

蕭郁微微搖頭,“我懂你意思,但是沒有,因為……”

有一瞬間,蘇蓁以為他會說,因為是你,所以無論是什麽境界,我都不覺得難堪。

然而——

“首先,與你有關的事,在我的字典裏就不存在丢人這個詞。”

他慢慢地道:“然後,最重要的是,即使不是你,即使是我不認識的一個化神境修士,人家教了我法術,教了我不知道的東西,那就當得起師之一字。”

蘇蓁微微一震。

旁人這麽說好像是理所應當,但考慮到此人的身份地位能力,這種話就很難不讓人覺得意外了。

她對上那雙誠摯明亮的藍眼睛,忽然覺得不可思議。

——這家夥為何總是能出乎意料地、說出一些讓她震驚又欣賞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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