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自遴選以來,我入宮門已經半年了。
永樂宮偌大,我在其中混跡了半年,整整半年,終于把阖宮上上下下數不勝數的人臉和姓名對號入座了……
瑣事不提,值得一說的是,我在宮中交了一個知心朋友,這本是件好事,誰知道領導這麽看不慣,非說我們拉幫結派,非給我們扒拉開了。
女子青纭,前兩天被調到了尚食局勞動。
雖然無奈分開,但我們的友誼是堅若磐石的,規矩是死的,腦子卻是活的,人也是可以走動的,我得了空便時常去看望她。
她見我過來,大老遠就迎了出來,拉着我的手,哭唧唧的傾訴委屈。“記得剛入宮的時候,每日來來往往,到處都是生面孔,咱們新人報道,因為不識事,不懂規矩,不知道觸了多少的黴頭,挨了多少頓罵,才淌出來的一條路,還沒安安穩穩走上兩步呢,沒想到這麽快就到頭了。”
看見她的臉蛋被竈火熏的漆黑,我同情的眼淚汪汪。大家都是好不容易才在宮裏站穩腳跟的,這下可好,又換了個新環境,也不知道還要努力耕耘到幾時,才能出頭。
她也很愁:“我剛來尚食局,要在人前混個臉熱,少說又得半年起步,半年又半年,苦巴巴的一眼望不到邊,我的青春全都耽擱在這了,照這麽蹉跎下去,還沒等到出宮放籍呢,就先熬死了……”
我和她一樣的境況,也編不出什麽假話來勸,無非說些寬心的話,讓她既來之,則安之。
她抹了抹眼淚,偷偷地告訴我:“我昨天夜裏見到四公子了,宮人們說的沒錯,他真是神出鬼沒的,深更半夜啊,堂堂四公子啊,居然來尚食局偷酒喝,被我發現了,還丢了一塊銀錠給我,讓我不要聲張,喏,你看,是不是好大一塊銀錠……”
竈火晰晰,紅彤彤的火光燎在臉上熱乎乎的,銀子也被照的玲珑剔透,暖融融的,亮澄澄的,我說:“哇~青纭,你發財了!”
她一臉納悶:“你說他為什麽要來尚食局偷酒喝?這樣一位坐在青雲之端的人物,只管吩咐一聲,誰不得搶着上去獻殷勤啊?”
我伸手去戳她的額頭:“在教習司的那兩個月,你哭着嚎着背下來的宮規,轉眼你就忘記了?非酒無以成禮,無酒不以成席,飲酒導溫克,不做“三爵不識”,需遵循時、序、效、令,唯冠禮、婚禮、喪禮、祭禮或典禮爾,違時視為違禮,違序也視為違禮。昨日宮中并無筵席,四公子這是違規了,給你的銀子是封口費。”
她恍然大悟地叫:“你一提我就想起來了!保密保密,這事萬萬不能洩露,四公子出手這麽大方,我可不能做那背刺的小人。”
我合上她的掌心,将銀錠仔細包裹:“還不快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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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刻領悟:“對對對,收起來,收起來,所謂財不露白,是不能顯擺的。”
青纭是個八卦小能手,總能第一時間掌握宮裏的時局動向。
也不止她,宮人們閑來無事,就喜歡掰扯些大人物們的活動軌跡,喜好憎惡,可是,又有多少人是親眼所見呢?
你我皆是大多數,與那些高不可攀的人上之人,生來就有雲泥之別,而這樣的兩種人,可能有過瓜葛,可能有過牽涉嗎?不過是,宮城太大,宮牆太高,困住了太多孤單又寂寞的人,于是,忙裏偷閑也好,苦中作樂也好,聽風聽雨,人雲亦雲,無非是草芥的吶喊,試圖在冰冷的宮廷之中,用最原始的本能,聊以慰藉這漫漫人生的無味,試圖挽救一顆瀕死的心。
話裏話外,說的最多的還是陛下的幾位公子,三公子淳厚高雅,品行端正,德才兼備,素有仕學典範之稱;四公子淡泊名利,生性灑脫,阖宮屬他最清閑;五公子風趣豁達,長的也乾淨,待任何人都是和顏悅色的,他位居永樂宮最受宮人喜愛人物榜首已經數十年了,從沒被刷下來過……
宮人們閑來無事,私底下也偷偷地比較,說四公子出手最闊綽,經常賞賜下人,譬如誰從他那兒得了一塊上乘的綠松玉料,誰誰又從他那兒得了一握香檀器皿,個個都是有市無價的珍稀物件。人各有所好,有人不愛銀錢愛風月,女子們對三公子總是望而興嘆的,那仿佛天邊的一弧月,月華洋洋灑灑,悠游自如,人無論貴賤,誰都能掬一捧,而月亮始終可望不可及。有了對比,五公子就顯得十分清新脫俗了,他生的俊逸,人也親和,走到哪兒都是一大幫擁護者,紅顏知己多的更不必說。
剩下一個,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那就有點一言難盡了……
他的名聲糟糕透了,名人名事傳的風風雨雨,到處都是,聽說在幾位公子裏最不得聖心,容德親王薨逝後,不知何故觸怒天顏,被罰去守陵了……
青纭湊到我耳邊,又說:“聽說了嗎,世子殿下回宮了……”
“什麽時候?”
“今日清晨。”
我和她手牽手在竈門前坐下,屁股剛挨上凳子,還沒來得及說個酣暢淋漓,碰到領導來視察。
他一跨進門就喊:“金葉香茹湯炖好了嗎?”
青纭站起來,我也跟着起身。她走上前:“聽掌膳的吩咐,一直用小火煨制,已經兩個時辰了,眼下正好。”
吳掌膳說:“陛下那邊傳這道菜了,你收拾收拾,與我一起送去。”
青纭稱:“是。”
他問:“你的臉怎麽回事?這副尊容,何以瞻觀?”
青纭有些腆然,忙着提袖子擦了兩把,蹭下不少的竈灰。
吳掌膳皺着眉頭看了片刻,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我,又問:“你叫什麽?”
我立刻與他行禮:“小人……”
他不甚在意的打斷:“就你了,你跟我來。”
我手捧一面紅色漆盒,跟在吳掌膳的身後,第一次踏上去往奉安堂的路,那是陛下的起居室,自有心腹內臣伺候,像我這樣最末等的宮人,尋常是連門邊的灰塵都摸不到的。
到了近前,已有內廷長使在長階上等候了,是個三十有餘的精瘦女子,好像姓崔。
我們在階下留步,等她走到面前。
吳掌膳對她賠笑,合掌指向我手中:“這是陛下傳的金葉香茹湯。”
我捧着手中的漆盒,默默無聞地站着,由她打量。
見我面生,她多看了兩眼,才對禦膳例行了常規檢查。末了,對掌膳略一颔首,從我手中接走了紅漆托盒,又拾階而上。
奉安堂上,內侍陳臣笑着說:“陛下,湯來了。”
正在食用的君王嗯了一聲,拿過手帕,掩了掩嘴角,吩咐道:“送到世子桌上,給他盛一碗。”
他的語氣有些懷念:“金葉香茹湯,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你小時候太挑食,胃口也不好,總是這也不要,那也不吃,就不挑這個,配上這湯,每次吃飯也會多進用一些,知道你回來,朕一早就吩咐尚食去準備了,嘗嘗看吧。”
世子說:“謝過君父。”
君王面色一緩,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又喚崔長使過來伺候:“世子難得和朕一起用早膳,不急,慢慢吃,朕也陪你用一碗。”
我和吳掌膳都等在原地,翹首看着階上,等上頭用膳結束,我們也可以離開了。
待看到,陛下從奉安堂出來,帶着浩浩蕩蕩的一幫內臣,往左側去了文華殿的方向,幾息過後,才有一位青年身形出現在門口,他沿階而下。
吳掌膳立刻哈下了腰,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雙手與眉眼平齊。
我心頭一動,也照例行禮。
待他走到面前,吳掌膳說:“參見,世子殿下。”
青年兩耳不聞,目不旁視的往前走,只一瞬就路過了我們,吳掌膳并沒起身,我也維持原樣。
他走的很快,衣袍筆挺,兩袖生風,一段路上,總有宮人讓步行禮,衆人颔首低眉,不敢窺見容顏,不敢聽聞聲氣,只稱,參見世子殿下。
命運使然,我回過頭去,遠遠地看到一個背影,孑然如風,獨立如桐,盈一袖落落孤單,踩一片冰河入夢。
傳聞中的世子殿下,原來,是這個樣子,似一株生長于山巅的淩雲花,風動氣茫,高山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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