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宮裏的時間總是很漫長,浮雲終日,颢颢寰宇。

偶爾閑暇,我會擡頭看一看,宮牆雖然很長,但是很遠,宮城錦繡,恢宏由它,也并不影響天空的遼闊,雲夕的遐長。夜半悲風,吹舞宮闱,星漢參差,步回廊,夜未央,我有時候也會感慨,可惜啊,只可惜碧樹秋落,故人無期,只可惜冬梅犯雪,一片茫茫。

我放眼一看,看到穆林苑處,青竹丹楓,銀月琉璃,瓦礫也生光,有位赭褐色服飾的宮人長跪在此。

估摸着時間到了,她扶住牆身準備站起來,忽地腳下一軟,又生生跪了下去,那地上鋪的全是鵝卵石啊,她這樣猛地栽下去,雙膝硌出脆生生一個響。

我看在眼裏,心有不忍,便趕緊跑過去,扶了她一把:“你沒事吧?”

她有些詫異的擡頭,盡管疼得冷汗浸浸,還是對我揚起一個笑:“真沒想到,宮裏居然還有像你這樣的人,多謝這位妹妹了。”

我笑着搖了搖頭,與她寒暄:“宮城真是大,我在其中走動了這麽久,居然從來都沒見過你。”

她說:“上次遴選是在半年前,妹妹就是那時入宮的吧?我比你早些,是在內廷服侍的,不巧,竟然也沒見過你。”

我輕應了一聲,又難免為她擔心:“你跪了許久吧,膝蓋都腫成這樣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傷着根本,以後有沒有妨礙?”

她說:“觸怒了貴人,比這更厲害的責罰多了去了,眼下不過叫我跪一跪,讓我長個教訓而已,并不算什麽的。說起來啊,咱們這些做下人的,不都是這樣嗎,沒有委曲求全,生存之路就走的難。其實也無論宮裏宮外,這天下之大,只要有尊卑貴賤之分,到處都是這個樣子的。”

我小心翼翼的扶起她,見她腿腳還有些不便,便詢問她的住所,打算送上一程。

她也不推脫,由我扶了一段路,才說,“就送到這裏吧,再往前你也是去不得的。”

我點點頭道,“那你自己小心一些,路上走慢一些也無妨,回去記得敷藥,別落下病根了。”

她道,“多謝你的好心提醒,既然我們有緣結識,我也有句真心話想要說給你聽,妹妹你若聽得進去,就仔細想一想吧……這宮闱中人心腸太軟并不是什麽好事,你的善意,若被有心人利用,容易牽連過多,如此,明刀暗箭就越多。在宮中存活,人若想走的長遠,就要學會獨善其身的道理。”

我說:“多謝姐姐的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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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我颔首,走出去幾步,又回頭告訴我:“妹妹,我叫周晴霁。”

我先是一怔,又對她還以微笑,行禮送別,“小人林知遇。”

她也笑了笑:“我記住了。”

望着她的背影遠去,我有些納悶她話中的涵義,獨自思忖了片刻,一轉身,看到了禮教司義,陶霄畢。她持一副無可挑剔的宮廷禮,用極其犀利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回過神來,我立刻與她行禮,我向來敬她,因為她是我的直轄領導,還因為,她是自己人,是三公子放在宮裏的一雙眼睛。

她太精明了,這宮中所有的陰私她什麽沒見過?再多的盤算、癡心、妄念,落在她眼中都無所遁形,和她對峙,這讓人有種一絲/不挂的感覺。

她冷冰冰的開口:“你的濫好心,若是給到了抄家罪人,那你這麽一扶,你的賤命賠進去是無關緊要,沒了就沒了,若是因為你的緣故,連累了其他人,那所謂的好心又會在何時變成了歹心,最後,又會化作刀子紮在誰的身上?”

聽了她的教訓,我無顏地垂下頭去,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只覺得雙頰火燒火燎的熱。

她繼續說:“你兩手空空,身無長物,這樣一文不值的命,你連你自己都茍全不了,就不要總想着助人為樂,兩全其美了,人不會永遠都是好運氣。朽木不可雕,就安分一些,乖覺一些,凡事三思而行,量力而為,不要做多餘的事情,将自己乃至身後之人,置于危險,甚至死地。”

她拔高了聲音,怒氣沖沖地問:“聽到了嗎?”

我說:“小人聽到了。”

她說:“你在什麽地方犯的糊塗,回去原地,自己跪兩個時辰,吃吃痛,長個記性。”

我行禮告退:“小人這就去。”

仍記得半年前我剛入宮,第一次見陶司義的場景,那麽大一批新人,她放眼一掃,獨獨誇了一個人,喬雲杉。

或許是因為三公子的關系,陶司義走到我面前,也稍微停頓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神色不驚,鋒芒不現,卻莫名地讓我心中有些忐忑,好在,她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一句話也沒留下。

陶司義是個像寒鐵一樣的人,對任何人都沒個好臉色,說話也是夾槍夾棍,幹脆利落,她有着典型的理性思維,面面俱到,穩中求勝。她的眼光尤其毒辣,看人極準,用人惟才,比如一開始,她就很賞識喬雲杉,大家也都很器重她,說她是,可造之材。

我也很早就知道了,喬雲杉是重點培養對象,我屬于買一送一那種活動,算個贈品。

他們給我的要求不高,只要不拖後腿,不做害群之馬,不節外生枝,無功無過,無适無莫,看得過眼就行,這樣也好,沒有壓力,沒有煩惱,我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定位,并迅速擺正自己的心态,只等關鍵時候為喬雲杉,乃至身後之人鋪路墊腳。

·

翌日,我與青纭一人捧一個烏檀色漆盤,上面整齊疊放着洗淨的衣物,朝章寧館的方向走去,一路安穩。

直到偶然見到宮城內有兩位男子腳步匆匆,是從宣和門的方向走來,兩人皆盛冠而簪,身着觐聖朝服,年長那位一身藍諸色随用,袖端紋金,腰帷行蟒,裳下雲絲沛。另一位也是同樣的寬袍大袖,色配石青,通身雲緞,領口袖端,俱用青倭妝緞。

看見來者面容,我的腳步有一瞬間的凝滞,然後迅速垂了眼,和青纭側退了兩步,與面前二人行禮。

待那兩人略過,青纭一臉好奇的問:“剛才走過去的那個,走在後面的那位大人,他剛才看了你一眼呢,你們之前認識嗎?”

我說:“不認識。”

她無比肯定:“他真的看了你一眼。”

我說:“是你看錯了吧。”然後拾步,再不停留。

“是我看錯了嗎?”她站在原地,有些納悶地回頭看了一眼,見我走遠了,又連忙追上我的腳步,又問,“剛剛過去的那個,你知道他是什麽身份嗎?”

我意興索然:“不知道。”

她立刻說:“我知道!”

我無奈地看了她一眼。

她沒想結束這個話題,很興奮的介紹說:“三省六部之刑部,刑部轄四從屬之都觀院,都觀院掌固四清吏之,差徭司務廳,督捕令使司,副司事,李明哲。”

這前綴也太長了吧,整的跟谥號一樣,過分了啊。

在她欽佩的目光中,我問了一個通俗的問題:“官職幾品?”

她伸出手,張開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從五品。可以說青年子弟能坐到他現在的位置,屈指可數。”

我說:“峨峨高門,顯貴之身,托庇祖蔭,承用百年,有人年少成名,至多不過沾了前輩的光。”

她說:“理是這個理,但是,李大人雖然有個好出身,只可惜并沒借到父輩的餘惠……”

她回憶道:“李家祖上最高曾經官拜刑部尚書令之位,官職正二品,這麽跟你說吧,當年李家的門楣,出來的女兒當王妃都綽綽有餘,只是,後來因為牽涉了一樁舊案……盛極一時的李家從此落敗了。”

“那樁案子沾了無數人的血,牽連者衆,參與者衆,水落石出之日,先兵部尚書立投名狀,面君朝聖,泥首謝罪,對自己的惡行供認不諱,其後,伏罪而誅,經查佐證,其罪禍及三服,舉族蒙罪,凡事由合謀者,瞞而不報者,從中牟利,混水摸魚者,等等等等,皆有責罰,或降職貶谪,或枭首示衆,或抄家放籍,逐去千裏,更有明文政令,犯官罪臣,其後三代兒郎終生不得入仕,女子終身不為官家婚配之選。”

“李大人的父親當時正在刑部供職,為刑部司關卿,雖與此事關系不大,也因失察之名,被遷至蕲州為事,聖诏曰,終生未經傳不得返還。說起來,那曾經也是朝中炙手可熱的能臣,經綸滿腹,才略縱橫,此後只屈居在一介地方府尹,落了個老死異鄉,抱憾終身的下場。”

“世事無常,終究是人走茶也涼了,就是一錠元寶,蒙塵了數載都難以看見幾分光彩了,何況一門顯貴之家,就如此落寂了數十年之久,數十年啊,天上的風雲都變了好多回了,現在的李家再放到墉城來看,和盤踞在當地幾十年,沉澱了幾十年的權臣貴族相比較,那真是九牛一毫,微不足道,是遠遠不相及了。墉城是什麽地方,這樣一個遍地豪爵,滿城勳貴的地方,要想有出息,難啊,李家祖上積攢了多年的名望,人脈有,錢也夠,要求子孫歲月安穩,平凡度日,也不是問題,但若想謀前程,真是難如登天了。”

“在這樣一個功名利祿皆世襲的墉城,李大人更是難得的一個是走科舉的路子出來的,就如寒門學子一般,從院試開始,到鄉試、會試,最後殿選,是得到陛下欽點,朝中元老的賞識,如此才算堪堪露了頭的……俗諺道‘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李明哲李大人,家中罹此大難,還能走到今天,是我見過真正的年少有為,百折不撓之人。”

我說:“快收一收你嘴角的涎水吧,等會兒滴下來,弄髒了貴人的衣服,我又要挨教訓了。”

她撇撇嘴說:“青年才俊,瑚琏之器,棟梁之材,誰人不憧憬,誰人不仰慕?你不仰慕嗎?”

我停下腳步,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嘆了口氣:“實話說,我是沒什麽感覺的。”

李明哲,那是什麽好東西嗎?

真真切切,我心靜如死水,一點點波瀾都沒有。

她一臉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仿佛在問,這麽優秀的人你都沒感覺?你怎麽這麽挑剔。

我被她的表情逗的一樂:“好姐妹,謝謝你來幫我,衣服給我吧,章寧館的貴人正等着呢,我要趕緊送去了,你今日不用當值,就別跟在我身邊勞累了,回去歇一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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