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二月初六,陛下要辦一場家宴。

因容德親王薨世不足一年,陛下緬懷,下達聖意,今年主儉省,不必鋪張。

禮部得旨後,也是忙的熱火朝天,到底是宮中宴飲,再減削,再節省,該有的禮數,該做的流程,菜肴樂舞一樣也不會少,只是這回要更加精打細算的去安排,布置。

如此忙忙碌碌準備了一個多月,一切妥當,就等賓至如歸,團圓歡聚。

臨了出了個岔子。

青纭說:“樂府那邊,有位舞伶摔傷了腿,不能上場了,聽說臨時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去代替,令使大人急得是坐立不安……我剛過來的路上,還碰見了好些想要毛遂自薦的宮女子呢。”

我擰了擰抹布,仔細清理桌面,并未搭話。

“宴會設在內廷,那是我們尋常都去不得的地方,又是陛下家宴,那豈不多的是貴人公子?”說到此處,她激動地一拍手,圍着我團團打轉,“這是個好機會啊,要是被選上,在禦前漂漂亮亮的露了臉,又被哪位公子給看上了,那可就飛上枝頭了!”

我轉過身,在木盆中滌了滌抹布,她又忙追了過來,趴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你陪我去一趟樂府吧,我也去比劃比劃,雖然我沒學過舞,但是,說不定我還就有這個天賦呢?”

我說:“在這樣的宴會上跳舞,你知道意味着什麽嗎?陛下親躬,那是一點纰漏都不能出的,你以為那些毛遂自薦的人,都是心血來潮才去選拔的啊?那必然都是有些舞蹈功底在身上的人,但是想要頂上去,也是要經過樂府令使考察過,才能上場的,哪裏像你說的這麽容易了?還有,如今距離晚宴開始的時間還剩多少了?不到兩個時辰了,這麽緊迫的時間,要練會一支舞,還要等到真正上場的時候,有信心,有把握,一定能夠跟得上已經提前排練了整整一個月的舞伶們,這可不是一時頭腦發熱就能做到的。”

她有些委屈:“那好吧,那我就不去丢人現眼了,宮人們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別過了今天,以後天天笑話我,說我想出頭想瘋了。”

我失笑:“要知道啊,這世上哪有許多的餡餅,空等着讓人去撿?你我式微,經歷平凡,不求一飛沖天,高高在上,既來了這裏,只願老老實實做人,本本分分做事,求一個平安無事,就是如今最大的幸事了。”

她又過來拉我:“那就去看看熱鬧嘛,看看到底是誰深藏不露,殺出重圍!你就陪我一起去吧。”

我拗不過她,走出屋外又看到了烏沉沉的天,頓時更不想走動了:“一定要去嗎?”

她十分堅持:“左右也是閑着,你就陪陪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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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個季節多雨,你等一等,我帶把傘。”

我拿傘的時候,她嫌我麻煩,等去的路上真遇見了雨,又誇我細致,說我真有先見之明。

呵,善變的女人。

煙雨中的景致,總是詩意朦胧,淡而不厭的,我漫不經心地走着看着,賞一賞,這蕭條庭木,煙鎖樓臺,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

恍惚中,又看到一個身形,在如絲的細雨中,澹澹如君子,茕茕似青竹,我三兩步走出了游廊,撐開傘,向他走了過去。

晚宴就快開始了,這時候來往的宮人很多,徐延秋不露聲色的站在雨中,默數着身前身後的腳步聲,走近走遠,擦身而過。

忽然,有人傘面輕擡,遮過了他的頭頂,他有些詫異的回頭,撞入一雙含笑的眼睛。

我說:“徐侍衛,別來無恙啊。”

他先是一怔,然後鄭重其事的告訴我:“半盞茶前,三公子進了宮,沒在路上多做耽擱,直接就去了內廷,現在應該已經入了席,等到出來,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兒的工夫了。”

我說:“我又沒向你打聽他,徐侍衛,請你看清楚形勢,今夜宮中宴飲,公子那裏并不缺人,身邊空無一人的是你。”

他收回目光,不再說話了。

我問他:“你要在這裏站多久?”

他說:“一個時辰後,會有人來換我。”

青纭這會兒已經鑽到了另一個宮人的傘下,兩人有說有笑走出老遠,忽然發現我沒跟上去,遂駐足,往後張望:“知遇,知遇!你還去不去了?”

我對她擺擺手:“你們先去吧,我稍後就來。”

看見她們轉身了,徐延秋有些着急的解釋:“無論風霜寒暑,我奉命戍衛,本就是職責所在,姑娘若是有約,可以離開的,不必顧忌微臣。”

我複述他的話,“職責所在嗎?”,我問,“那為何別人站在檐下,只有你在淋雨?為何機務相同,只有世故煩人心?又為何人情冷暖,貌合神離?”

他又不說話了。

我又問:“衣服濕了有更換的嗎?”

他搖了搖頭。

我說:“一份來之不易的差事,需得小心愛惜,至少在有更換之前,好好的愛惜,就像這身衣服一樣,在有更換之前,保持它的整齊幹淨,也是保留了做人的一份體面。所以,無論遇到了什麽不公平,人都不能看輕了自己,這是無論尊貴卑賤,都很重要的事。”

他似有所感,轉頭看向了我。

我說:“一個人品行端正,善良正直,這是一件值得被贊許的事,而不應該作為一個借口,被別人勾結排擠,取笑欺負。”

我看着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倔強的氣,它極有力量,促使我站的筆直,意志也永遠不屈,我如是想,宮闱中的我和他又有什麽分別?不都是同憂同憐,身不由己。如此,我更應該和他一起,把這場冰冷的雨熬過去,把這人世間的惡意還有苦難,通通地抛下。我對他說:“放心,我不妨礙你做事,你也沒妨礙我,只是相逢一面,舉手之勞。”

我将傘面擡了擡,望一望天色,估計道:“這雨來的急,應該也只有一陣,等雨停了,我再走,去哪也不差在這一會兒的。”

他面色動容,問:“姑娘,你…為什麽?”

我看着他的眼睛,看見雨水淅淅瀝瀝,沒有澆滅他眼中的神采,風也沒有吹散我的聲音:“為什麽為你撐傘嗎?因為人心是有溫度的,這世上不會全是冷眼旁觀之人。也因為,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友交于微末之時。”

·

深夜,三公子造訪了我的住處,沒有通傳,沒帶跟随,只身一人,他來的靜悄悄的,也沒叫我,也不出聲,我自顧自的忙活手頭上的事,甚至都沒第一時間發現他來了。

等我收拾完屋子,得了空閑便準備吃飯,剛一坐下,總覺得氛圍有點不對勁。

我下意識往門口一看,齊子儀正光風霁月的站在那裏,他看着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将筷子擱下,忙站了起來,與他行禮:“小人給三公子請安,請問公子近來寝食可好?”

他笑眼看我,應了聲,“安好。”才大步走了進來,繞到我面前坐了,又對我說,“不必多禮,你也坐。”

我戰戰兢兢地挨了個凳子邊,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就怕他會覺得粗魯。

他語氣輕快的說,“今夜世子興致好,兄弟幾個都陪着喝了不少的酒水,我也喝了兩盅,這不,剛得了空到處走動走動,不經意走到此處,又想起你似乎是住在附近,就順便來看看你……”他甩一甩袖子,漫不經心地掃了桌面一眼,問,“準備吃飯了?在吃什麽?”

三公子今天特別随和,似乎是飲了酒的緣故,居然也會唠些家常。

我也不再拘謹,大大方方的和他說話,不想駁了他的好興致:“嗯,是準備吃飯了,剛煮的面條,三公子,小人還沒吃過呢,是幹淨的,您可要嘗嘗?”

他問:“你夠吃嗎?”

我立刻說,“小人吃的不多。”又趕緊起身,去添了一副碗筷,給他先盛了半碗,“公子剛飲了酒,吃點熱乎的墊一墊肚子,人也會舒服些……公子嘗嘗看,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他便進用了一些,彎了彎嘴角問:“你做的?手藝還不錯。”

他吃相很優雅,語氣也很溫和,不過一句尋常的對話,竟讓我聽出了幾絲暖融融地味道。看出他今天心情不錯,我似乎也被習染了,便也跟着他笑:“還不錯吧,不過,這不是小人做的,大廚另有他人……”

他滿不在乎的嗯了一聲,又問:“今日宮中有晚宴,許多宮人都得了賞賜,你怎麽不去讨個吉利?”

我有些腆然:“她們倒也邀了我,只是,小人有位要好的朋友,去之前為我煮了一碗面,說是在她們家鄉,生辰吃面條,有添福添壽的好寓意,我正準備吃呢,便沒去成。”

他面露驚訝:“長壽面?今日,是你的生辰?二月初六。”

我說:“是的。”

他定睛看着我,不知是燭光映入了眼瞳,還是眸子明亮了燈火,襯的夜色也溫柔,他笑了笑說:“不必顧忌我了,一起吃吧,再放該涼了。”

三公子來到這,坐了才不過一會兒,就有人來找,他便匆匆的走了,連半碗面都沒吃完。

我提上燈,送了他一段路,等到回來,望着桌上的兩幅碗筷,忽然全無胃口了。我默默地清掃剩餘,剛收拾完,看見一旁的宮燈還沒熄滅,便取下燈罩,吹熄了芯火,又發現身後仍有光亮,有人站在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扇。

我聞聲回頭,原來,是黃長侍來了,他提着一盞孔明燈,笑容可掬的看着我。

我回過神,立刻與他行禮。

黃覺說:“公子回了宴席,心中還挂念着姑娘你,才特地吩咐老奴來這一趟,他擔心等你用完了晚飯,好的賞賜都被人搶光了,便托老奴給你送來一盞孔明燈。公子說,孔明燈,又稱長明燈,長明通長命,有長命平安之意,這也是他給你的祝願。”

他又告訴我:“民間還有傳說,世人常用此燈,祈福還願,放逐高空,只要誠心誠意,有朝一日,或許心想事成。林姑娘,你有什麽心願,是懇切地盼望,也可以祈求一番的。”

我從他的手裏接過燈,珍而重之地捧着,不知不覺中已經淚濕眼睫,我哽咽着問:“這有用嗎?”

只要放逐了心願,将來,總有一天,就真的可以實現嘛?

看到我眼中的淚意,黃覺目光微頓,似乎悵惘,似乎憐惜,他說:“或許有用的。林姑娘,不防試一試。”

我抱着那盞燈,走出了房門,站在空空蕩蕩地苑落裏,想要說些什麽,又無從說起,想要思念什麽,又不值一提,我環顧四周,夜色茫茫,無邊無際,而山水踏破,碧波黃泉,我亦飄零,無親無故,無家無屬。我心頭一哽,忽然悲從中來,難以消受。

事到如今,我只剩下一個不滅的心願,我緊緊地環抱它,那是我黑暗中的一叢煙火,是我畢生的追尋和方向,那麽輕巧又那麽沉重,重到仿佛是一杆千金戟,惡狠狠地刺在我的脊梁,輕到一松手,它就飛走了,飛的比風筝還遠。

如果,明燈是真實的,心願是真誠的,我也是忠誠的,那燈芯裏的一星火焰,要從何處尋找呢?

我寄身于高牆之內,看見它越過屋檐,越過樹梢,飛躍重門,飛躍宮城,潇潇灑灑地的遠去,無法挽留,也不必挽留,便不由自主追着它走出了兩步。

我的心願是什麽呢?大概要像它一樣吧,心中有火,眼裏有光,一往無前,乘風破浪,與風競自由,與星争明亮,與山川流水作伴,與朝露夕霞一起消散,哪怕代價是以火焚身,也要,離開啊。

如此,就是我的祈求,就是我的盼望,這很簡單,又困難重重,到底要什麽時候,才能實現呢?

徐延秋不知何時也悄悄地來了,他站在與她一牆之隔的面對面,如她一般,仰着頭,看燈火明滅,愈高愈遠,愈高愈遠,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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