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翌日,天還蒙蒙亮,我尚在夢中,忽然被點名,要去一趟宗正司。
同屋的小姐妹,将我從被窩裏撈了出來,說:“你倒躲了個清閑,你知不知道昨天夜裏有多少人徹夜不眠?”
我的腦子尚有些迷糊:“什麽?”
随後,一雙冰涼的手貼上了我的臉,我被驚的一哆嗦,瞬間睜開了眼睛。她說:“快醒醒,快醒醒了,內廷出了大事了,不不,是前朝出了大事了,這宮裏的安生日子少,波瀾不興的還沒個兩天,一出事就是粘皮帶骨的……昨兒個的晚宴,幸虧你沒去,去的人全都被收禁,現在的內廷跟個閻王殿一樣,只進不出,咱們沒去的人,反而是躲了個大麻煩。”
去宗正司的路上,我跟在宮人其中,看着眼前浩浩蕩蕩的人馬,車輛,一腦袋雲裏霧裏。
我問:“發生了什麽事?”
小姐妹說:“昨天的晚宴,有位舞伶摔了腿,你可聽說過這件事嗎?”
我點點頭:“倒是聽過一耳朵。”
她說:“她是因為知道了家中的噩耗,一時分神,才受的傷。”
我問:“她家中出了何事?”
她說:“最近墉城內頻繁有良家女,被惡徒拐帶,奸污恐吓,侵害清白,其中,有一位正是那舞伶的家中姊妹……那女子礙口識羞,又不堪其辱,左右兩難之下殉了湖,舞伶從家書裏得知,心中大恸,昨夜宴席,她竟然冒着犯上之罪,沖到宴會上,指天誓日,以命擔保,告發此事是戶部度支司郎中蔣英,包庇歹人,縱容滋事,然後,當場觸壁,勢要以死,換一個公正的說法。”
“其實,這樣的混賬事可不算頭一遭了,在此之前,投案的人也不在少數,刑部也立了卷宗,但是查這件事查了很長一段時間,辦的是拖泥帶水,模棱兩可。聽說那個歹人,與蔣英沾親帶故的,他仗着一個狐假虎威的勢,目無法紀的很,但是誰也不敢拿他下刀子,打郎中大夫的臉面,誰知道,這拖來拖去,沒等到不了了之,碰到一個有烈性的,直接跪到了禦前……經過舞伶的一場大鬧,陛下驚吓有餘,怒不可遏,當即點撥了一行親衛,為案事督辦,協理調查。好好的一場王室家宴,鬧得烏煙瘴氣,血濺三尺,陛下氣不忿,一夜枯坐未眠,正在旁聽審會呢。此事本為民間訟案,一兩條賤命,官老爺不放在心上,但是這會上頭有陛下壓着,誰也不敢怠慢了,相關人員,徹夜走訪,一夜就将此事查了個底兒掉,然後,順藤摸瓜,查到了蔣英的府上,果然,這其中是有所牽連的……”
“如此一來,這案子更麻煩了,民間的案子扯上了朝廷官員,這裏頭的彎彎繞繞多的理都理不清……陛下夙夜都在等通傳,等來等去,意外地又查到蔣英以權謀私,貪污腐化的證據,随着賬目一箱箱的往出擡,這出其不意的一竿子掀翻了一艘船,落水的官員數不勝數,如今,數案并查,罪無可赦,蔣英已經被革職下獄了……”
短短一夜的工夫,霜未止,夜未闌,有人尚在夢中,天上的風雲就已經變了好幾遭了,我擡眼望了望前方的車辇,心中尚有疑慮未消。
我問:“這與世子殿下又有何幹系?”
Advertisement
她說:“蔣英府下有一文人門客,名為顧昀山,毫安人士,矜持自負,在當地素有才名,卻也不負衆望,從院試、鄉試、會試,一路順風順水,驚煞旁人,只可惜,在人傑輩出的當年,還是略遜一籌……此人在會試落第,無緣金榜,但也并非是沽名釣譽,徒有虛名之徒,我說個比喻你應該就知道了,當年的會試,與他同場的青年子弟,如今勢頭最好的有兩個,刑部督捕令使司,副司事,李明哲李大人;士族出身的賀蘭骞,于東臺少府監,有文簿錄事之責。有如此珠玉在前,閑雜人等要想出人頭地,要拼的頭破血流,才有一席之地啊。顧昀山此人,志氣未泯,心性非常,他雖然寄身于蔣英門下,但是,他與世子府,似乎也有所牽連。”
“如此,由民事奸污案,環環可憐,絲絲入扣,引出一宗史無前例的官官相互,貪污大案,這一大鍋髒水,潑來潑去,到底還是,濺到了世子殿下的衣角上了。如今,衆人皆疑,世子殿下可有參涉?可有謀劃?如有幹系,世子德行有虧,可否繼續勝任儲君之位?”
“這一夜之間,參本無數,谏臣凡幾,陛下勃然大怒,将世子殿下關去宗正司,革命待查。”
“我們這一幫宮人,是受陛下之命,跟随世子殿下,照顧起居,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陛下這次大動肝火,我們此行,明為侍奉,實為看押。”
她搖了搖頭說:“守陵的事才告一段落,一回頭又紮進了污名渦裏,我們這位世子殿下,到底是犯了什麽避諱,生在洪福,禍起蕭牆,也不知道以後還會怎麽樣……”
她若有所思的轉了轉眼珠子,再沒出聲。
我知道她話裏的意思,這浩浩蕩蕩的宮人們都知道,大家的心裏都跟明鏡似的,宮裏的風向,朝局的動蕩,人心的偏頗,賞罰的輕重,種種跡象都表明,或許不久之後,世子殿下,大勢将去了。
·
夜涼如水,天河白銀,月色中的宗正司仿佛一只蟄伏鄉間的野獸,睜着一雙勢利又刻薄的眼,靜靜地掂量來者的價值。可誰又能猜到,它究竟會在何時張開血盆大口,将一個人的生平吞沒的半點不剩,一絲痕跡也不留下呢?
辇車在門外停下,我跟随衆人,收住腳步,也收回百轉的心緒。
世子殿下從車辇上走下來,面朝巨獸看了半晌,他說:“來人,叩門。”
他喜怒無常,行為孤僻,性氣乖張,又受君王厭棄,今次的嫌疑,平身的瑕玷,誰知道這算不算落馬呢?宮人們皆垂下頭去,沒有聽令,只有我擡眼,看向衆人前首,傲視天鷹的男子。
他說:“罪證還未找出來,罪狀還未簽署,罪名還未坐實!本宮還沒被廢呢,如此,就使喚不動你們了嗎?”
便聽撲簌簌的跪地聲,衆人皆是五體投地,噤若寒蟬。
他負起手來,譏诮道:“無人聽令是嗎?呵,那便都站着吧,等着吧。不過是等一個天光大白!”
宗正司大門閉鎖,誰都知道這是一個下馬威,但是誰也無可奈何,就連世子殿下也沒辦法的。誰教他犯了錯,失了把柄,平地起高樓,少不了是良言寫意,錦上添花,而高樓坍塌的時候,多的卻是作壁上觀,袖手冷眼。
涼薄人間事,紅塵看客多,我望着他的背影,斟酌片刻,還是選擇站了出來,我走上前,先與他行禮,他只大概掃了我一眼,也不理會。早已領會他的意思,我拾階而上,用力拍了拍朱紅色府門,高聲喊:“君子之行,不知其期,仆仆道塗,流言浮浪。人猶如此,胡為乎遑遑欲何之?諸君閣下,勿以為之,樂夫天命以歸盡,寓形宇內複幾時?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諸君閣下,深思熟爾,神聖工巧,存乎其人;君臣佐使,存乎其用;順逆進退,存乎其時。請諸君著眼,務必協同,平治正理,歸免悖亂,內外安攘,庶存悠久。”
天風吹入闌幹,萬籁不在,鴉雀無聞,我喊了兩遍,繼續拍門,要喊第三遍的時候,聽見府門拔匝的聲音,我立刻退到一旁,宗正司大門應聲而開,聞聲趕來的大人們紛紛稽首,口中說着,“參見世子殿下。”
官場上的老油子,最懂得看風使舵,回船轉航,這一嗓子嚎的情真意切,好險涕淚交垂,仿佛之前怠慢殿下的不是他們一樣。
世子殿下回過眼,掃了掃伏地不起的宮人們,似乎在審視,又好像誰也不在乎,他說:“查罷,繼續查,但願找出來的證據,動得了本宮的儲君之位。”
宮人們誠惶誠恐,大人們也都連呼不敢,他恍若未聞,已闊步走進去,至于我這裏,他連眼風都沒留下。
他拂一拂手,袖風掃過我的面頰,人已走出去幾步,他說:“多少人都在等着今天,都等着吧,結果如何?本宮也拭目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