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天已放亮,重華宮的宋錦姑姑,此時正尋到了宗正司外,鬧着要見世子殿下,卻被拒在門外多時。
“讓我進去,我要見殿下!”
“為什麽不讓我見殿下,你們把他怎麽樣了?你們豈敢!殿下之貴,領望衆人,是陛下親封的儲君,國之儲副,國之珍盡,受百官俯首,萬民朝觐,你們豈敢怠慢,豈敢放肆!”
“睜大你的眼睛看看,我是先王後身邊的舊人,先王後臨終有托,委任殿下于小人,為殿下安危,安然如故,歲月無恙,事必謹慎,必恭必親,小人銘記先王後之恩,跟随侍奉,對先王後之言,終身不敢稍忘。如今,宮中狀況突發,變故頻仍,我有先王後之谕,卻連看一眼殿下都不能嗎?你好大的膽子,你此舉欲何?你膽敢亵渎先王後在天之靈嗎!讓開!我要見殿下!”
亵渎先王後在天之靈,這樣一大頂帽子扣下來,讓聞聲趕來的職司少府冷汗直下:“下官知道姑姑的身份,但是,這是陛下的旨意,如今,世子殿下尚有嫌疑,未免糾亂,不便見人,而理不容辯,法不容情,還請姑姑不要讓下官難做。”
宋錦悶聲看了他一眼,又一副豁出去的模樣,往內院跑去,卻被人攔下,她心中憤懑,口中大喊:“世子殿下,世子殿下,您沒事吧,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後腳就來了,溫聲喚她:“姑姑勿急,我沒事的,少府大人也是聽任于上,姑姑不要與之為難。”
職司少府忙說是是是,抹了抹額上的虛汗,揮退宋錦身前的挾制,退避一旁。
宋錦問:“殿下夙夜未還,不是說去宮中赴宴的嗎?不過一夕之間,怎麽就到了宗正司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究竟是誰,膽敢誣害殿下?他們豈有此理!長公子已經殁了,先王後娘娘也不在了,容德親王長辭不過半載,他們就敢欺殿下身後無人了嗎?”她一面說着,一面憤恨地掃過在場的衆人。
世子殿下安慰似地笑了笑,三言兩語就平息了她的怨氣:“姑姑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不過在毀譽非議中走一遭罷了,那麽多年什麽都經歷過了,如此,真算不得什麽緊要的,你先回去吧,日後不久,我也定會返還。”
宋錦輕輕地應了他一聲,忍下眼中的酸澀,又說:“昨夜宮中筵席,殿下去的急,身上穿的單薄,可覺得冷了?我來時帶了一領披風,殿下穿上吧。”
由她為自己披拂穿戴,世子殿下語氣松快地說:“方才卻不覺得,這會兒再穿添一件,便曉得這番天色,是多麽寒涼了,多謝姑姑為我送衣裳。”
宋錦眼圈微紅:“說什麽謝不謝,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啊……”
世子殿下站在原地,目送宋錦離開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他轉頭看向身側的職司少府,問,“說吧,今日有什麽章程安排?”
少府答:“今日辰時三刻,大理寺開堂問訊,審理犯官蔣英之案,方才已通傳至此,請世子殿下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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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殿下說:“牽馬來,這就去了。”
我與幾名宮女子,被點中要在堂上呈遞幾卷證詞,幾件證物,也一路随行。
行至半途,遇到刑部押送蔣英的車牢,必然也是被傳喚受審,兩者便一前一後,同去大理寺。
行動不過須臾,忽然有一名官員的坐下受驚發狂,烈馬摔下那人,四處沖撞。被癫狂的馬蹄踩踏,輕則斷手斷腳,重則可致身亡,随行衆人一哄而亂,相互推搡着逃跑,我踉踉跄跄的躲避,還是被撞到地上,手背頓時被踩了一腳,我忍痛爬了起來,爬到一半,忽然後腰又被狠狠地跺了一腳。
京師衛趕來時,人群還是大片的騷亂,我縮在地上,腰間疼痛難忍,根本動彈不了,于是手肘,肩胛,身上到處都挨了無知者的腳印。
鑽過人與人的空隙,我恍惚中看見,有人正在朝蔣英的牢車摸了過去,鬼鬼祟祟的,似乎在交遞什麽東西。
混亂中,似乎有利刃出鞘的聲音,有人驚慌大喊:“事有蹊跷,快去保護世子殿下!”
短暫的喧嘩之後,我又聽到世子殿下的聲音,悲憤交加、振聾發聩:“看住蔣英!”
一語破的,鬼祟那人掉頭就跑,卻被一羽箭矢射穿了心口,他倒下的時候,手中似有錦囊掉下,瞬間如滾瓜流水,被人踢得無影無蹤。
越過紛亂,我看見那人被抓時,蔣英慘敗如雪的臉色,又看見,錦囊落地無聲,隐入煙塵,無影無蹤時,他如釋重負的神情,我心中一動,趁亂輕輕一勾,将那囊袋收入袖中。
與此同時,徐延秋将我從地上拉了起來,他問:“還能走動嗎?”
我忍痛搖了搖頭。
他便攔腰抱起了我,将我安置在一旁僻靜處。
我這才得以環顧全局,好在京師衛來的及時,混亂的局面已經得以控制了,那匹發狂的馬,也被擊殺。世子殿下的方向,地上躺着一位便衣男子的屍首,看上去,是刺殺不成自刎而死。
而世子殿下,他被親衛團團環拱,衆人利刃出鞘,四下環顧,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世子殿下形容淩亂地坐在地上,懷中抱着一個已經氣絕的女人,正是宋錦。
局勢反轉如此,不帶腦子都看不明白。我懵了一懵,低聲問:“這是怎麽回事?”
徐延秋說:“暗處有人,投擲暗箭,致使馬匹受驚發狂,以便趁亂刺襲世子殿下,世子府中的宋錦,擔憂在心,一路跟随至此,突逢悖亂,舍身相救。”
我早将宗正司門外的一切盡收入眼中,見到穩重如宋錦這般人物都如此豁的出去,難得世子殿下也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便知曉宋錦的身份地位,既是先王後身邊的舊人,又是悉心照料殿下長大的姑姑,我是萬分不敢低估此人在世子殿下心中的分量。
可如今,斯人已逝,情分已了,長街煙塵四起,仿佛迷霧重重。我望着世子殿下悲恸的神色,袖中的錦囊硌在皮膚上有些尖銳,這樁樁件件有何聯系?其中究竟又有何關竅?我腦海中似乎劃過什麽重要的訊息,稍瞬即逝,難以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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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宗正司的這幾天,随行的宮人們又說起了,十年前的舊事,或許是身臨其境的緣故,從前聽過那麽多回,都不及今日的繪聲繪色,栩栩如生。
十年前的某日,長公子就是在宗正司,登鶴樓,自戕而死。
時隔已久,衆人再提起當年,說起那把血泊中的匕首,連上面的雕花錯銀紋,一朵六瓣都能說的一清二楚,仿佛親眼所見,可想而知當年是多麽轟動。
素聞當朝的長公子,忠恕為心,平易為政,賢良方正,明達時務。及冠後,取字為期,期,會者,和也,是為希望,有期待之意,他是陛下的長子,是衆望所歸的大公子。
流光一速,長公子之死,已成了宮闱避忌。遙想當年,永樂宮無處不是他的影子,宮人們悄悄地回憶,拉着相熟的朋友,如此問問答答,反反複複,不知厭倦地,說一段驚鴻一瞥,平生一顧,似乎要以這樣的方式長久地留住那個青年。
衆口相傳,我聽了許多個版本關于他的故事,也漸漸明白那是怎樣一個雍容閑雅,溫柔隽永的男子。有多少人親眼見過昙花?每逢夏秋節令,繁星滿天、夜深人靜,它悄悄地盛開,瓊華一現、秀色清輝,在人們還沉睡于夢鄉時,素淨芬芳的昙花轉瞬已閉合而凋萎。
夜色清涼,月光悲憫,誰在高臺遠眺,聽見追憶的聲音,被風吹散在宮城中大大小小的角落。可惜流年,清明過後,不堪回首,雲鎖朱樓。
身邊的宮人交耳離開,我停住腳步,看見世子殿下站在繡春臺上,面向登鶴樓的方向,久久伫立。
世子殿下是陛下幼子,排行從七,和長公子同為先王後所出。
十年前外戚亂政,宮闱驚變,長公子自戕,先王後薨殂,先兵部尚書立投名狀,面君朝聖,泥首謝罪,傾盡全族性命,力保二公子毓,分封燕王,歸屬藩地,一出結黨奪權的大戲,如此才算落了幕。那個時候,世子殿下該是與明翰差不多的年紀吧,他那麽小,就見慣了莫測人心,心懷異志,永樂宮偌大,少年孑然一身,生母長辭,手足緣淺,他究竟是怎麽走出來的,誰也無從知曉。
十年一瞬,當初的少年已經長大,如今的世子殿下看上去威儀棣棣,倨傲不凡,一覽衆山皆如塵土,然而,這份的氣度,這份心胸,這份享譽,是用多少至親至愛的不可追思,割舍而來?
身後有兩位宮女子路過,喚回我的思緒,我側了側腳步,予以讓行,二人與我還禮,說笑着漸漸走遠了,我望着二人的背影,看見她們手上捧着的衣物,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一件事。
我曾去章寧館送過衣服,青纭與我同行,說起住在章寧館的岳夫人,五公子和六公子是雙生子,六公子早夭,五公子成活,他們的生母岳夫人,商賈出身,為人厚道,性情恭順,深得聖心。
那天,我到的時候,五公子正在屋內,他們母子敘話,我只好避嫌,捧着漆盒在門外等候,隐約聽見屋內的聲音,“建兒,你弟弟早夭,娘只有你一個指望了……”
五公子走時,她依依不舍的送至門口,我立刻屈膝行禮,垂眼間,看見她的裙拖翠碧,蓮雲繡暖,腰間一副風煙紋禁步,玉挂彩珠,銀線三垂。
誰能料到,我在長街驚馬的途中,撿到的錦囊,其中正是此物!
如果蔣英背後的那雙手,是岳夫人。
暗河中的脈絡,似乎在此時清晰了起來,宮闱舊事,震撼朝野,十年前的血案,參與者多,牽連者衆……二公子生母得蒙聖愛,心生嫉恨,聯合其父先兵部尚書,迫害長公子清名,致其自戕而死,此後,先王後沉浸在喪子之痛,也随之郁郁而終。
同樣是為子籌謀,二公子生母,與今時今日的岳夫人,豈不如出一轍?
原來,商女心比天高,謀的不是眼前的富貴,而是,深藏若虛,潛圖問鼎!
世子殿下是被構陷的!
難怪宋錦那麽擔心,她是先王後身邊的舊人了,在經歷過長公子之死的悲恸之後,又眼看世子走上同樣的人生軌跡,她如何能不憤怒,如何能不恐懼?
他們難道要用同樣的方式,重演長公子之死嗎?
十年生死地,陰陽割昏曉,如今舊事重現,故地重游,世子殿下站在與長公子同樣的境地,他心境如何?心思欲何?有人關心他的意志嗎?有人體貼他的情緒嗎?唯一一個宋錦,是他的生身母親留給他的人,是這人世所給予他的最後一點溫柔,居然也被一筆抹殺了嗎?
如果,真的有人想要重演當年之事。
那我,又是作為什麽角色登場?
我身在局中,又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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