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翌日,李明哲來到宗正司,提問了長街驚馬案中随行的宮人,幾句盤問之後,他們要選一人帶回刑部,錄一份案情陳述口供。
我上前一步,自薦說:“大人可以選我。”
李明哲随手一指,選中了別人,他問:“你?你和別人有什麽不一樣?”他嗤笑一聲,擡腳越過了我。
我也不強求,錯身的同時,我只告誡了一句:“李大人離開刑部的時候,留在蔣英身邊看押的可是自己人?蔣英是要犯,如果出了纰漏,這數樁案子的之間的聯系,乃至整個事情背後的圖謀,可就無從查起了。”
身後的腳步不曾停留,我也繼續了我的日常瑣事。
線索總有查無可查的一天,我料想他會回來找我,但着實沒想到,怎麽來的這麽快,好像出門遛個彎,就折了返。
他的屬下說:“林女子,刑部,請你走一趟。”
舉目望了望‘刑部’的高門寬匾,我跟在留吏身後,經過幾落不同規制的牢獄,剛一走進南牆跨院中,就聽見李明哲的聲音:“有人要殺蔣英。”
我走上前,站在他身後一步,規規矩矩地先行了個禮,才往這間單人制的獄牢中看去,并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氣若游絲的那個人。
李明哲說:“我回來的及時,人已無大礙,此時只是昏睡過去了。”
我說:“原來是這樣。”
他問:“你不解釋一下,為何如你所料嗎?”
我說:“蔣英不會死,不是因為他罪不至死,而是時候未到,來者應該不是要殺他,有人想用這種方式,逼他認罪,早日伏誅,畢竟夜長夢多,刑部的手段,出名的厲害,如果拖得時間太長了,難免會再套出點久不見光的腌臜事,他今日有此遭受,說明有人後怕了。”
李明哲問:“你猜到了什麽?”
周圍人多口雜,我并不覺得這是個談話的好地方,便将目光落在昏死過去的蔣英的面上,緘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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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我的顧慮,帶我走出了牢房,便揮一揮手,命人落了鎖,又留下兩個親信看守。
我們一起走出了刑部的大門,他揮退了跟随,難得沒有針鋒相對,竟如此平心靜氣的并肩走了一程。我們各自收斂了脾氣,專心致志地,讨論了幾樁案情其中的關聯。
他問:“你有什麽線索,可以提供嗎?”
他坦坦蕩蕩,我也不夾帶私心:“李大人可曾想過,衆人的眼見為實,其實都是一個假象呢?大理寺召,長街驚馬,有人趁亂刺襲世子殿下,致宋錦之死,這就是案情全部嗎?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大家言之鑿鑿的推斷全是錯的,真相或許恰恰相反,宋錦之行,不在任何人的預料之中,那宋錦之死,實則偶然,也為必然,是一樁的臨時起意的瞞天過海之計,目的就是為了讓人相信,他們的企圖是世子殿下,從而忽略了,整個案件發展的過程中,趁亂出現的另一歹徒,他尋找蔣英欲何為之?或許,長街驚馬案,并不在于刺殺本身,他們假意傷人,本意是為掩人耳目,而囚車中的蔣英才是真正的目的所在。”
世子殿下當初的一句‘看住蔣英’,想必也是洞悉了根本吧?可這樣的洞若觀火、明察秋毫,若是紛紛建立在身邊人的枉死之中,人又要多久才能釋懷呢?
我繼續分析:“蔣英雖然敗露,但是這個案子,一定不止如此,他身後,應該還有人,朝廷命官,他們不敢明目張膽的殺害,或許也是因為蔣英手上有反将一軍的重要信物,而蔣英雖然入獄,家中還有妻小可能受制于人,如此,兩者相互牽制,進退維谷。于是,有人想用這種方式,将蔣英推到衆矢之的,迫之抉擇,再以安置親眷之名,游以勸說,讓他一人包攬下所有的罪狀,把某些茍利在暗處的,不可叵測之惡,不可告人之隐,随着他的認命伏誅,統統煙消雲散。世子殿下已經被拖下了渾水,蔣英如果真的認了罪,他的死,就是抨擊世子殿下,最鋒利無比的器,真相永遠都會被掩埋,世子殿下,也将背上結黨營私,敗亂朝綱的罵聲,這樣的污名,這樣的摧毀,這樣的算計,如果真的坐穩了,如此結局,對誰最有益處呢?”
我說:“誰的手,又可以神鬼不覺的伸到刑部來?堂而皇之,又無可置喙。這幕後之人的身份,或許,遠超于想象。我話也至此,大人心中已經有疑窦了,不是嗎?如此,一切俱已分明,就看你敢不敢查下去了。”
交談之際,夜色漸湧,明月初升,晚風飒然,我停下腳步,轉頭看他,卻見他神色大變,拉着我堪堪躲避一枚從暗處投擲而出的梅花飛镖。我循聲去看,那暗器深深地釘在身後的樹上,入之三分。
一擊未中,又有數不勝數的梅花飛镖,宛如流星一般,破空飛來;我就像只小雞崽,被李明哲提溜着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又被拉着,被迫的跑了起來。
劇烈的奔跑,讓我血脈噴張,心如搗鼓,我看着他的側臉,篤定道:“衆人避之不及的案子,李大人既然敢接手,想必是存了急流勇進之心了,你将全部的身家都押了上去,敢賭這麽大,想必是不會退縮的吧。只可惜,似乎有人不想讓李大人的青雲路走的那麽順遂了,你接下來該怎麽辦?”
他并不理會我的幸災樂禍,拉着我突出重圍,直到一井深巷,才重重地将我推開,疾聲厲色道:“滾!”
我還有些氣喘,扶着牆半天站不起來。
他走上前去,四處查看,見人還未追來,這才轉頭看我,語氣很是不耐煩:“不想死,就跑快點!”
我瞪他一眼,喘過來一口氣兒,撒腿就跑,也不回頭看他,管他是死是活呢,既然做了鷹犬,就要有慷慨就義的覺悟。
一盞茶過後,追過來的三名刺客已經全部被放倒了,李明哲靠在牆面,撕裂衣擺,抵齒咬住,然後徒手拔出了深嵌在腹部的梅花飛镖,頓時血流如注,他又吐出破裂的布帛,重重地壓在傷口上。
殺意早已平息的時刻,他沒料到,躺在地上的刺客突然起身,殊死也要給他最後一擊。
意料之中的一擊斃命沒有出現,刺客緩緩倒下,我撿起地上的一把冷月尖刀,以黃雀在後的方式,刺穿了那人的心髒,重新站在李明哲面前。
李明哲仰起頭,可以說是瞠目結舌的看着我。
刀尖仍在滴血,我抑住全身乍起的惡寒,将呼吸平靜了幾息,才譏諷道:“看來不是所有的朝廷命官都不會遇害,人在挑柿子的時候,也會趕着軟乎的拿捏。廟堂如江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官情紙薄,爾虞我詐、離心離德、各懷鬼胎。李大人,原來你的身份在墉城,也不過如此嘛,李明哲,你也有今天,你也試過這樣的滋味,一個人身後若沒有可以依仗的背景,頭頂上若是沒有遮風避雨的瓦礫,就逃不了被人試刀的下場,你也一樣啊。”
他抿了抿唇,定睛看我,神色莫名。
我望了望手中的刀,又望了望他,有些憤慨地說,“我身陷囹圄,拜你所賜。有時候,我真的很想一刀了結了你,就像剛才那樣……”用目光淩遲他千遍萬遍,我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我說,“算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有點出乎預料,還有點欲言又止,似乎詫異于我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如此幹脆就收了手,到底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态?
不能親自動手,報仇雪恥,我想我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但我也有我的堅持。我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像你,勢欲熏心,唯利是圖。我良知未泯,不是一個不辨是非,不問黑白之人,見利忘義之輩拿人試刀,以全私心,以平私欲,我若也如此,會者一面,以背信棄義而奉還,豈不成了和你一般的人?”
巷陌無聲,門戶幽閉,我與他站在無邊的夜色中,兩兩相望,兩兩對照,我們望着彼此的眼睛,就像站在了人生的分叉口,看見走在另一條道路上的自己。
說實在話,我們其實很類似,有點複雜,有點固執,有點心軟,又有點絕情,都是從低谷走出來,在人生路上砥砺前行。所以,交鋒也好,立場也好,陣營也好,說不上是誰對誰錯,也說不清什麽非善即惡,非黑即白,因為人生本就有千萬個選擇,而我們的腳步需得永遠向前。
瞧着他的慘樣,我幸災樂禍的同時,心中其實還是有幾分欣賞的:“舞伶之死背後的民間滋事案、犯官蔣英名下的貪污腐化案、致宋錦之死的長街驚馬案、還有今日的,已經知曉案情關鍵的朝廷命官遇襲案。李大人,無論如何,你敢查這個案子,我敬佩你,否則我不會救你,如果你死在今夜,如果證據被銷毀,如果真相被掩藏,今日丢掉的是身為女子的公道,身為庶民的公道,身為奴婢的公道,将來遲早要丢掉‘人’活在這世間的公道,若世事蒙昧至此,人心刁滑至此,那時候再想找回,就更難了。李大人,現在乾坤未定,成事可期,不管你要求的是升遷還是發財,眼下,這就是你青霄直上,不可多得的好機會。”
他問:“我要的機會就在眼前,那你的所作所為,到底又是為什麽?”
我說:“你我的那點恩怨之私,大抵亦不過如此,不及社稷穩固,世道無欺,庶民安享之重。可當今天下,亂象叢生,人心如醉,舉世混濁!在這樣的世道,高門望族,尚能持信守成,保泰抱本,而千千萬萬命如草芥,身似浮萍之人,又當如何自救?在這樣的世道啊,只有盼望賢明,砥砺君子,心懷仁厚,飲泉清節……像我這樣的普通人,才能有所喘息啊。所以,我所作所為,只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親眼看見,人生在世,心志不被約束、思想不被馴服、價值無需定義、清白無需自證、公允不論尊卑。”
當今天下并不太平,社稷之死,已有襄地的覆車之鑒,我是從那裏走出來的人,歷經了身世浮沉,流離轉徙,比誰都深刻的知道,安居樂業,海晏河清,是何等奢求?何等盼望。
李明哲只是靜靜地看着我,也不辯白,也不道謝,更枉論道歉了,卻連身上的傷口都被忽略了,只是一言不發的看着我,好像又将記憶中的那個對于我的印象親手打破,又重新認識了一回;我自然迎上了他的目光,坦坦蕩蕩,不避不讓。
尋常夜色,星落雲霄,身後有宿衛跑來,甲胄碰撞之聲,漸行漸近,我剛去搬的救兵,來的恰到好處。
我以長刀指了指伏地而死的三名刺客,看着他的眼睛,平靜地闡述一個事實:“長妍巷陌,朝廷命官遇襲案,禍亂之徒,當場伏誅。從今以後,我将作為一個重要目擊證人,為之傳喚,出現在最終的案件審理之中,這次,李大人不得不選我了。”
我把刀丢在地上,微微屈膝與他行禮:“小人林知遇,願為大人協心同力、桴鼓相應、靜候佳音;願李大人萬事亨通、刃迎縷解、功成名就。”
多少次宮闱見面,擦肩而過,他笑我奴顏婢膝,我笑他狗仗人勢。可是,歸根結底,我們不都是為了在這浮沉人世之中留有一席之地,能夠更好的、更體面的生存嗎?
便世間煩惱,受了千千萬萬,回首空腸斷。如此,又有什麽純潔惡濁,高低貴賤?人生長恨水長東,想來也就這樣了。
而當往事随風,要心甘情願,要心悅誠服,要無怨無悔,不念過往,不負當下,我們要走的最灑脫最明智的第一步,就是要與自己和解,與彼此理解。試問,這世上又有哪一種感情,比從水火不容到互相成就,更能稱得上是永生難忘呢?
李明哲,下一次,你可千萬別看輕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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