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我已經在賀蘭府外等了多時,管事說去通傳,可是許久都不見回複。

遠處有人正在張望,詢問道:“這是何人?站在門口做什麽,可知道所為何事?”

又有人回:“剛才管事的已經來過一趟了,她自稱是重華宮的人……你看,就如此鹑衣百結,飽經風霜的模樣,也拿不出什麽宮牌府令,哪裏像是宮女子了?難道,就憑她一面之詞,她說是就是了?還要見大人,真是荒謬。大過年的,這女子也是厚顏,站在風口上,趕都趕不走,又是一身的血腥味,真是晦氣。”

“再去,把人扔遠點,等下別驚吓到老夫人了。”

忽然見到幾名仆役,朝我走來,我剛要詢問,卻沒想,他們一上來就架着我,一副鉛水灌了耳的模樣,根本不由分說,就把我往遠處轟。

我一臉茫然的問:“我是重華宮的人,你們沒将我的話帶給賀蘭大人嗎?”

來人推了我一把,不耐煩的答:“是是,回你的重華宮去吧,我們大人不願見你,去去去,快走快走。”

聽出了他話中的敷衍,我瞬間就想明白了,剛才管事閃躲的眼神,假意的附和,卻将我晾在此處,想讓我知難而退。如此看來,我的話也并未被帶到吧。

我不是好糊弄的,也沒這麽好打發,便就與他們僵持住,不肯離開。我氣憤道:“今天沒見到賀蘭大人,我是不會走的!”

他們口中呵斥着:“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便要動起手來。

我也抖出了威風:“重華宮的人,你也敢動!諸位便是看不上小人,卻連世子殿下的臉面也看不起嗎?實話告訴你,我今日來此,世子殿下身邊的趙長侍可是知情肯首過了的,我要在貴府門口出了事,看你們如何交代!”

見我一副油鹽不進,大義凜然的模樣,他們瞧着也有些膽怯了,到底是顧忌了幾分,不敢太過分了。

兩相對峙之中,我看到一道薄墨色家居常服的身影,走在庭院中,闊步而過,是位面龐如玉,身材挺秀的男子。

士族出身的賀蘭骞,于東臺少府監,有文簿錄事之責,因為身居要職,經常出入永樂宮,面君述職,因緣際會,我也曾見過幾面,此時,能夠一眼認出了他,也并非難事。

我喊了幾聲賀蘭大人,都被幾個仆役掐着尖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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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掙脫不了幾人的挾制,一時情切,便高聲道:“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鄧生何感激,千裏來相求。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

賀蘭骞的腳步頓了一頓。

我緊張的攥了攥衣裙,繼續道:“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驷摧雙辀……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我言至于此,果然見他停住了腳步,一臉詫異的回身看我。

賀蘭府上的管事自也跟在他身後,見他還是與我碰上了面,是進也難做,退也難做,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

如果其他人未免牽連,會選擇視而不見,那賀蘭骞不會,在他停住腳步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出決定了的,他和我都明白,風雨不會因為人的躲避,它就不會落下。

迎上他的目光,我心中一喜,立刻說:“請問賀蘭大人,有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侍衛之臣不懈于內者,伏天子,立國儲,蒙厚恩,承殊遇,如見危急,欲報之如何?”

賀蘭骞站在原地,好自端詳了我片刻,又似乎是透過我,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近日裏這滿城的風聲,他問:“重華宮的人?”

我說:“小人正是。”

我的來意,他已心知肚明,他看了我良久,又沉默了良久,最後卻問了一句:“無論忠志,無論侍衛,那你是為什麽呢?”

我為什麽呢?我垂眼看了看褴褛的衣袖,指尖的血污,原來這一路跑來,我并不輕松,我的身上其實也是有傷的,隐隐作痛,累累不絕。

我回答:“無論忠志,無論侍衛,那就看考驗誰,真正的信仰者,追随者,酒色財氣榮辱生死,難動分毫,否則,就沒有中流砥柱堅如磐石。小人蒲草之身,不敢比肩大人,只願以此身,為殿下略盡綿薄之力。”

他走到我面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重華宮,果然是重華宮,真是,人傑濟濟,荟萃一堂。”

我行禮說:“不比大人身份貴重,一字千鈞。”

他又會意一笑,望了望漫天的煙火,說:“時候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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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到宗正司的時候,門口已經站了很多人了,孟懷恩的身後帶着一行宿衛,趙敬的身後跟着一些內侍,都恭候在此。

趙敬看見了我,正要說些什麽,忽然見世子殿下走出來,衆人立刻行禮,稱參見世子殿下。

與此同時,鼓樓的鐘聲被敲響了,鐘聲綿長,渾厚悠揚,似乎蕩平寰宇,似乎滌清風浪,來的恰到好處,來的如此這般,剛剛好。

世子殿下走下臺階,對趙敬說:“辛苦你了。”

趙敬說:“這都是老奴應該做的。”

我悄悄擡眼,看見天際最後一叢煙火墜落的顏色,世間風物依然潇灑,依然浪漫,點綴了玉蟾清冷的夜,填滿了空空如也的心,也融化了他臉上的冷若冰霜,世子殿下說:“趙翁年紀大了,腿腳也曾受過傷,如今夜裏寒涼,風聲也大,你其實不必來的,別犯了舊疾了。”

趙敬一臉觸動:“見着了殿下,老奴這顆心才踏實啊。”

世子殿下便笑:“時候不早,我們快回去罷。”

趙敬險些老淚縱橫:“是是是,該回去了,是該回去了。”

世子殿下率先一步走在最前方,顧盼之提燈跟在他身旁,亦步亦趨,如影随形。

趙敬稍稍落後一步,見人走遠,回頭就給了我一巴掌:“你怎麽在這?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人心不安分了,自以為是了,自作聰明了,想入殿下的眼了?你算是個什麽東西,就來殿下面前,邀功獻媚,簡直不知廉恥!”

我解釋說:“小人別無他想,是和大家一起,來接殿下回宮的……”

趙敬打斷我,二話甭說,點着我的鼻子就罵:“殿下用你來接?下賤胚子,看看你這可憐可笑的模樣!”

我一聲不吭,由他數落。

他又看了我片刻,見我傷痕累累,面無血色,又想通了些許,知道我大抵還是出了一份力盡了一份心,終于還是擺了擺手:“算了算了,先回去吧,此後,做好你的本分,少癡心妄想。”

我立刻行禮稱是,我是個識時務的人,不會再去觸黴頭了,只是默默地跟在人群最後,踩着疏朗的月色,吹着落拓的風,望着腳下孤單的人影,又追随着世子殿下的背影,思緒紛飛。

原來,見面也只是見面而已,漢雲河畔的相見,宮門前的驀然回首,似乎只有我一人在耿耿于懷。

但那又怎麽樣呢?盡管不被人期待,盡管不被人看見,但這就是我要走的路啊,我不曾停下腳步,身前的人也沒有停,每個人都在月光中往前走,每個人都處于同一片天空之下,聽見最後一記鼓樓鐘聲,仿佛從天際飄來,尤其曠遠,尤其悠長。

又是一年結束了,回望從前,我記得了太多次的擦身而過,還有太多次的望塵不及,眼下,不過其中的一幕而已。我早就習慣了。可說到底,我是個有七情六欲的俗人,我也會惱恨,也會失落,也會憤怒,我也是真的不甘心啊,難道我的人生,就是如此嗎?

不,不止如此,有許多事許多人,或許現在看來不值一提,但不會永遠微不足道,我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受過的傷,冒過的險,必然是要讓他知道的,我的行為如果無人知曉,那将沒有任何意義,但現在還不是說破的時候。

我現在只需要去做,不必吝啬付出,不必在乎回應,去做就行了。因為,每一天都是如約如舊,只有在回憶的時候,如春去秋來,如日升月落,如愛恨交織,如擦身而過……無論是有舍有得,還是緣深緣淺,所有的所有,直到結尾,才會被賦予一個特別的意義。

一切都會有交代的。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此後幾天,我在重華宮繼續着我的一如往常,有時浣衣,有時灑掃,因為過年,雜事更多,我又是一塊活磚頭,被到處搬來搬去,得空的時候少之又少。

這日,掌廊庑灑掃的人告了病假,又是由我去替,等我徹底忙完,已經是深夜了,真是滿滿當當的一天啊。

我錘了錘酸痛的肩頸,正往回走的時候,倒黴悲催的,我看見了晚歸的世子殿下,又是飲了酒的模樣。

蒼天你啊,能不能饒過我。

往事不堪回首,傷人傷的體無完膚,我擔心又陷入那種難堪的境地,我反應極快,飛一樣地逃走,躲到山石背後,想要避一避風頭。

等我躲好了才發現,這次回來的只有世子殿下一人,他還是選擇坐在長椅上緩一緩,卻有些精神不濟的樣子。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上前幫扶,長廊上再度傳來腳步聲,我于是繼續按捺不動。

我聽見顧盼之的聲音:“殿下怎麽喝了這麽多酒?”

世子殿下說:“嗯,多喝了幾杯,不妨事的。”

幾句閑話過後,顧盼之要扶他回去,世子殿下卻賴着不肯走了,他說:“坐會嘛,再讓我坐會兒嘛。”

“更深露重,殿下別在這睡,跟我回寝殿去吧,好不好?”顧盼之好說歹說,哄了半天,他就是不為所動。

顧盼之直接去拉他,他甚至還鬧起了小孩子氣性,死死地抱着一根柱子不撒手:“我不回去,寝殿那麽大,夜裏那麽冷清,我才不回去。”

我有些詫異他竟能說出這麽稚氣的話。我在重華宮待了這麽久,也是見識過,這位主君陰晴不定的脾氣的,所謂傳言,人雲亦雲,的确還是有一些依據的。倒是,他待親近之人的态度,并沒有他本人看上去那麽高嶺雲深,不近人情。

他這會正鬧着,兩個人的話題繞來繞去,偏了又偏,最後,不知道為什麽,又非纏着顧盼之要聽小曲兒。

顧盼之有些無奈:“殿下,我們回寝殿去,我再給你唱好不好?這裏人來人往,不太方便的,殿下,你也顧及一下我的臉面吧。”

世子殿下說:“什麽人來人往,眼下已經是深更半夜了,你看,沒有人,前後左右,根本沒有人的,在我面前,臉皮子不用這麽薄。”

顧盼之問:“殿下卻也知道,這會兒正是深更半夜呢?”

他們倆聊的正起興,我縮在角落裏膽戰心驚,大氣都不敢出一個的。

世子殿下開始耍無賴:“那我不管,我現在就要聽。”

好話說盡了他也不依,顧盼之只好順着他:“那我唱完了,殿下可不要食言。”

世子殿下閉着眼睛,只懶懶地‘嗯’了一聲。

此情此境,我走也不是,只能靠在山石上,聽她的嗓音清麗,歌聲娓娓,唱一首,滿懷心事,情不自已。

我探出頭,悄悄地看了眼世子殿下,看見他支頤展顏,一副悠哉悠哉,心不在焉的模樣,又見顧盼之目光中的熱烈和祈盼,忽然心中有些感慨,時代所以,身份懸殊,如此,又是一個注定悲哀,無法善了的故事了。

歌喉畢了,顧盼之問:“殿下,你現在可以回去了嗎?”

世子殿下不以為意:“本宮只是說讓你唱,又沒答應你的要求。”

顧盼之急了:“殿下!”

他還壓低了聲音,故作生氣:“你小點聲!非要把阖宮的人都吵醒,來看本宮的笑話嗎?”

顧盼之語氣哀怨:“殿下……”

我縮回腦袋,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傷懷。是聽懂了唱詞,也是聽懂他們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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