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第 45 章

我站在重華宮門口,望着朱門高匾,垣牆短短,庭院深深,久久地凝望,只覺得舉步維艱,心緒如麻。

趙敬着急忙慌的跑了出來,戳着我的腦門教訓:“我正準備出宮找你,你個不省心的,你往哪兒去了,天都黑了你才回來,最近京師不太平,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為了京師衛的事,殿下今天在永樂宮忙活了一整天,這會兒剛回來,等他沐浴更衣後,要見不到你的人,殿下要是問起來,你讓我怎麽交代!你要害死我們啊是不是?……今兒個臉皮子怎麽這麽薄,說你兩句還眼淚汪汪的,這招對我沒用,你去殿下面前使喚去,還愣着幹什麽,快去侍奉!”

我立刻說:“小人這就去。”

見我快步走了,他還站在原地瞪我的背影,小聲嘀咕:“跟個呆頭鵝一樣,也不知道殿下看上你什麽……”

我充耳不聞,徑自來到少旸的寝殿,正遇見宮人手捧着漆盒,去送更換的衣物。

我對她說:“衣服給我吧,我給殿下送進去。”

宮人不疑有他,将衣服遞給了我,行禮退下了。

如此,我第一次走進少旸的浴室,屋內裝潢華美,四角有設琉璃角燈,池案三丈以紗缦為遮,霧湧雲蒸,朦胧水汽,湯池中央又以三部采香爐,龍馬為蓋,銅環金耳,朱砂襯底描色,那飄渺如雲的香煙就是從這裏,徐徐而出。

少旸合衣進了湯池,閑散地靠在池邊,雙眸輕阖,眉頭微皺,像是在思索,又像是閉目養神。待我走的近了,他還是沒有要出聲的樣子,我心思一轉,看來京師衛的事,十分棘手。

我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将托盤放在一旁,半跪在他身側,低聲喚了好幾次:“殿下,殿下……殿下怎麽在這裏睡着了,小心着涼。”

他才悠悠轉醒,略帶疲憊的長舒了一口氣。

我問:“殿下今天很累吧?”

他滿不在乎的說:“不累。”又轉頭看我,難掩驚訝,“剛眯了一會兒,你來我都沒發現,哎,不對,怎麽是你來侍奉,宮裏沒有其他人了嗎?你毛手毛腳的伺候得了本宮嗎?”

我拉着一張臉說:“我是來給殿下送換洗的衣服,殿下既然不樂意看見小人,我這就走了。”

他被我的表情逗的一樂,立刻回身,捉住我的手說:“本宮之前是打算把你換到起居室來,不是你說不情願的嗎?怎麽這會兒還擺上臉子了,啧,你還真是變化無常,一轉眼的工夫,怎好意思還賴起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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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要論變化無常,反複無定,誰能比得過殿下?”

他嗤了一聲:“你這擰巴性子,還真是說不得罵不得碰不得打不得,無法無天慣了是嗎,如今,竟還敢取笑本宮了?”

我嘴硬道:“小人沒有,殿下先放開我吧。”

他偏還将我往他面前拉了拉,一臉嚣張的說:“我不。”

我掙了掙他的手,他卻故意與我較起勁來,拉扯了片刻,叫我一時氣急,撈起身邊一個水葫蘆,眼疾手快的往池子裏一舀,便将整整一瓢水,直接潑在他的臉上。

‘嘩啦’一聲水花四濺,露出一張無比震驚的臉,他誇張的大喊:“你還敢對我動手!?”

我面紅耳赤的狡辯:“是殿下先動手的!”語音剛落,我便發覺腕上的力道加重了些,他頗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将我往湯池中狠狠的一拉。

不覺他的動作,我連呼聲都沒來得及,倒頭就栽了進去,接連嗆了好幾口水。或許是因為太過慌亂了,明明池水也不深,我反應過來想要站起來,愣是怎麽撲騰也站不住,越是站不住我就越急。

見我掉在水裏驚慌失措,手忙腳亂的樣子,給他唬了一大跳,又趕緊來拉我,卻沒什麽好氣兒:“好了好了,別怕,就這麽點水,你怕什麽?”

被他這麽一吓,我幾乎卸盡了力氣,在水裏站也站不穩,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一塊浮木,緊緊地和他靠在一起。

他察覺到我的害怕,便也輕輕的攬着我,替我撥開淩亂潮濕的頭發,拍了拍我的背,口中也在說些抱歉的話。

我忍了又忍,壓抑已久的情緒仿佛洩了洪一樣,最後幾乎是沒什麽形象可言,失聲痛哭。

他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眼淚驚到了,一時追悔莫及,又撫摸着我的發頂,反反複複的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我在他輕柔的安撫下哭了許久,怎麽也收不住淚意。直到池水泛涼,他也終于耐心告罄,哭笑不得的問我:“還哭什麽,沒完沒了是吧?”

我擡頭瞪了他一眼。

他失笑,捧着我的臉說:“好了好了,別哭了。”又低頭輕輕地吻在我的額頭,臉上,最後又輾轉到了嘴上。

他身上燙的厲害,渾然不覺池水已經失了溫度,全然一副只顧着美色不知今夕何夕的樣子。我推了推他:“殿下,水已經涼了。”

他這才回過神來,看見我漲紅的一張臉,低笑了一聲,抱着我走出了湯池,又取過托盤上幹燥的衣物将我裹住,大步朝外,一路橫沖直撞,十分猴急的踢開浴室的門,往榻上走了去。

我垂了垂眼睛,順從的靠在他懷裏,并不出聲。

我們一齊陷在柔軟的被褥中,他欺身過來,一面吻我,手也不閑着,正在一件一件剝去我的衣衫,他一直盯着我的臉,似乎覺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垂眼問:“在想什麽?”

我搖了搖頭,“沒有。”撞入他的眸光,我有些緊張,還是輕輕地勾住他的肩,循着他的動作,也漸漸的開始回應他。

次日,我褪去宮裝,換了一身更為精美的禪衣單襦。望着鏡中的自己,額上敷以翡翠花子,顏色皙美,珠光瑩潤,唇上也多了點朱紅。不過是妝點了一二,長相還是那個長相,眉眼還是那個眉眼,人也沒有什麽變化,但就是有種恍然如夢,見面不識的錯覺。

聽到門外有稱參見世子殿下的聲音,我立刻放下木梳,起身迎他。

少旸遠遠的就示意我起來,又快步走過來拉住我的手,雀躍的說:“我讓趙敬去取你的宮籍了,從此,換個身份留在我身邊吧。”

撞入他期待的目光,我也不作遲疑,笑着應了一聲。

看着我有異于平常的裝扮,他神情愉悅,“早就覺得你平常的穿戴單薄了些,本宮倒是有意替你拾掇一二,只是師出無名,憑白無故的,別的宮女子都是一樣的穿着,總不好單獨給你例外……”,又拉我在銅鏡前坐下,對着我左右打量,“如此,好看是好看,但總覺得缺點什麽……”

我問:“缺什麽?”

他問:“我曾送你的那只玉簪呢?”

我心頭一跳,轉頭看向他:“我收起來了,殿下想用那支嗎?我這就取來。”

他按住我的肩,笑了笑說:“我随口一問,卻也不是非要戴那個,找不到就算了。”又将下巴墊在我的頸側,望着鏡中的兩個人,如燕子低語般,在我耳邊呢喃,“般配。”

我彎了彎眼睛,問他:“殿下喜歡嗎?”

他挑了挑眉:“我喜不喜歡,你不知道?”他又貼了貼我的臉,依依不舍道,“等會兒,我要去永樂宮一趟,回了就來陪你。”

我說:“京師衛的事,是我連累殿下了,要不是那封舉薦信,殿下也不會這麽勞累。”

他笑着寬慰:“沒事,你看我這會兒還好端端的住在重華宮呢,沒被關到宗正司,就不是什麽大事。”

·

這些時日,少旸往永樂宮去的頻繁,我隐隐從宮人們的口中聽到,容德親王之子,經武大将軍,駐守邊關,擁兵自重,不聽使喚,不受王命,或有逆反之心。這樣的流言傳的沸沸揚揚,滿城風聲鶴唳,京師衆甲按兵。

為已逝的容德親王,以及經武大将軍的作風行徑,有人痛斥其桀骜不恭,恥居人下,恃其才器,為陰畜不臣之子;有人擔保其心志明德,說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容德親王一生忠厚,膝下三子,本可安富尊榮,卻壯歲間,投筆從戎,以身報國……過往二十年間,有兩子都殁于邊境來犯,如今容德親王只有這一條血脈尚存,卻要因為這等可笑至極、莫須有的一個猜測,污了全家忠義之士的平生清白,寒了邊關将士的心嗎?又有人跳出來大罵,說此婦人之仁,愚不可及,遲早招致大禍臨頭。至于此,朝堂上幾乎吵成一片。

時值深夜,承恩堂裏燈火通明,少旸坐在案前,提筆寫了一封信,遞給我,由我傳遞出去,又有些悵然的開口:“叔父他,要是親眼見到今日的境況,他要還在世,在朝堂上或許會顧及一下君父的顏面,私下肯定要對君父擺臉子的,他性子直,有怨氣從不隔夜,都是當場說開,當時作罷。還有兩位已逝的堂兄,我還記得他們打馬離京的時候,銀甲長槍,揚鞭策馬,臉上都是意氣風發的笑,誰能想到,這一去就再沒有回頭呢?”

“經武大将軍,這個名頭很響亮吧,其實,那些重任本不會讓他去擔當的,叔言他,是三兄弟裏最小的一個,數年前,我們還年少,一起打鬧,一起談笑,仗着身份到處惹是生非,也犯下過不少的混帳事。後來,是從什麽時候就忽然懂事了呢?好像是我的母親纏綿病榻的那一年,好像是,我和他一起送兄長們從戎,他拉着我爬到城頭,望着紛飛的大雪,還有遠去的家人,說一人立志,萬夫莫奪,說有兩位兄長在外撥亂反治,他就留在京師,正本清源,他會輔佐我,成就一個品流第一,功業千秋。”

“可惜,世事無端,惱人方寸,十常□□,一杯別酒。後來,叔言也請纓去了邊關,我還記得他換下那身青衿學子服的時候,臉上所露出的不舍,但他還是選擇走上了那條路,家中珍愛,天真稚子,一介儒生,常年握筆的一雙手,最後還是揮起了長槍。他不談傷懷,不說抱憾,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快意的大笑,說這樣也好,他會繼承兄長的志氣,此去邊關,不成功績,不會回頭,若是沒有那個本事,大不了就随兄長們一起葬在山外青山,孤帆盡頭。他說,他會竭盡所能,為我如虎添翼,為我赴湯蹈火,而我,則在宮裏,惟謙純吉,居位以德,惟謙下人,不違天則;不滿不盈,元無損益,澄然太空,秉心惟一。”

“那日送別,我孤身走上了城頭,看一場茫茫大雪,漫漫長夜,他狂顧頓纓,忘身長羁,這一次,雖沒有兄弟與他并肩齊驅,但我們都知道,我們相輔相成,禍福相依,生死與共,我們走的是同一條大道,即使眼下有所分歧,卻在終點一定會相逢。”

少旸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山水之間,驚鴻一別,齊叔言在風雪中提缰回頭,口中高誦的一首詩,給他帶來的震撼,“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無所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自別後,每個風雪交加的日子,少旸都會想起那個少時的玩伴,終身的兄長,他們之間有的不僅僅是血緣的羁絆,還有同程的熱枕,恢宏的展望。

我握住他的手說:“你們一定會重逢的。那個時候,就是一言啓口、振動乾坤、山河大地、海晏河清。我相信,因為是殿下,因為是所有的有志之士,志同道合,安危與共,風雨同舟,那就一定會有這一天的。”

他看着我笑了笑,又提到了一樁往事,語氣也凝重了許多:“叔父薨世的那一年,天下大亂,河山一片烽火狼煙,隔江的襄地很快就淪陷了,異軍打了勝仗,鬥志昂揚,一點餘威橫掃四方,也波及到了我朝邊關……叔言忘身于外,一去數年,就連叔父病危,就連叔父身死,也未被召還,他這輩子都投身于軍中,陷在了邊關,不曾安家落戶,不曾膝下承歡,不曾扶棺盡孝,這終究還是一份缺憾。”

自京師乘風雪,望晚日照城郭,當年的齊叔言掀袍跪下,對他抱拳:“殿下留步,臣去了。”到後來,功名半紙,風雪千山,誰也沒有過問,當初還在京師偷雞摸狗,惹是生非的少年,天塌下來都有兩個兄長還有父親頂在身前,直到現在,坐擁百萬大軍,麾下萬人敬仰,卻在兩位兄長相繼死去戰場上,他提槍北望,觀數裏內無樹,極天雲一線異色,會不會也覺得孤獨,也覺得惆悵?

從少旸的話中,我也想起了一些當年,幕幕往事,如昔如昨:“我記得容德親王薨世的那一年,殿下曾去為他守陵,那次離京有整整半年。”

他問:“這事你也聽過了?”

我說:“我當然知道了,我也親眼所見,半年的光景彈指而過,殿下再次回來,墉城裏,宮城裏,朝堂裏,都已經發生了巨變了。”

他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只要我是儲君一日,這些遲早要來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什麽半年前半年後,什麽當年,什麽以後,其實一直如此。為叔父守陵之事,是我請命,也是君父責罰,但無論衆人怎麽說道,怎麽看法,我都一定要去的,我怎麽能不去?叔言為國盡忠,忘身于外,我留在宮中就算遇見再多的謀害,比他可要安樂許多,既不是無良無恥,不仁不義之人,自然要替他盡心盡孝,以全生養培育之恩。”

他又嘆了一聲,憂心忡忡的自說自話:“京師衛指揮使的處決,經武大将軍被造謠有不臣之心,這兩件事,其中或有晉王手筆,中秋之夜,晉王妃腹中胎兒的流失,過錯之人到底還是出在重華宮裏,他已經以此事,與我徹底反目了……不知接下來他還要做些什麽?”

我已經猜到一些眉目了,京師衛的亂子還沒平定,邊關不臣的說法接踵而來,而世子殿下又與容德親王一家關系匪淺。晉王用的是險招,成敗此舉,要将少旸致于萬劫不複之地。

夜色已深,少旸拉着我往榻前走了過去,按着我坐下,摸了摸我的臉頰說:“最近瑣碎多,叫人目不暇接、煩不勝煩,倒誤了予你一冊宮妃玉牒的事,接下來,可能還要你再多等幾日了。”

我便笑着搖了搖頭。

他挨着我坐了片刻,順勢又躺倒在我的腿上,說了幾句閑話後,終是疲憊的閉上眼睛,口中還在呢喃:“再等等我吧,請你再等一等我吧……”

我撫了撫他的鬓角,垂眼望着他的睡顏,溫聲道:“殿下安心睡會兒吧,我在這裏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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