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
第 46 章
數日之後,在衆多谏臣高官的口誅筆伐之下,重華宮已經被架在了萬衆睢睢,風口浪尖,臨淵履薄,搖搖欲墜。
這是一個慘敗的秋天,我走在長廊上,看見樹上的落黃翩翩,仿佛在譜一段百轉千回樂曲,是杯酒中的勝負,繁華下的落寞,兩袖間的風流,是高門的陰損,貴胄的較量,心頭的虛僞,手足的厮殺。
嚴慈被兩個小黃門拖着從前方走來,她在宮中的年月長,算是個有頭有面的女使,居然也能被這樣的對待,我略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原由。
随後,又疾步追來一位瘦高面白的小黃門,卻與嚴慈擦身而過,匆匆來到我面前。都是少旸近身伺候的人,我也見過他許多回了,此人是跟在趙敬身邊做事的。
他對我行禮說:“林女使,殿下有請。”
恰逢嚴慈幾人路過,我不由停住腳步,與她目光交彙了一瞬,我漫不經意的開口:“那,就去吧。”語畢,嚴慈與我擦身而過,我便也邁步。
我終于還是走到這一天了。
那就去吧。
少旸正在承恩堂等我,肅容端坐于桌前,目光恻隐又倨傲,神情疏遠又孤單,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是我膽大包天的窺探,遠遠的看過一眼,像是一座廟前的神佛像,仰之彌高,望不可及,他好像一直都沒什麽變化。
我與他跪下,重重一叩首:“參見殿下。”
他問:“本宮寫的那封信,并未送到該看到的人手中,是嗎?”
這段時日,京師可謂是風雲變幻,有風聲傳到邊關,将重華宮的種種變故,少旸曾遭受過的種種謀害,都傳到了齊叔言的耳中。将在外,未經傳不可無故而返,未免他誤會,未免他擔憂,少旸只寫了一封信,就是安撫遠在邊關的齊叔言,讓他務必心安,自且韬光養晦,将飛翼伏。說京師之內,一切有他,勿念之,勿憂之。
嚴慈已經被處置了,他問這話的意思,我心知肚明。望着他的眼睛,我也不隐瞞,甚至在來的路上,我就已經預料到此時此刻了:“是,那封信将會作為扳倒殿下的有力證據,在這場博弈的,最後一刻,擺上陛下的禦案。”
趙敬怒目切齒的看了我片刻,聽到這話,赫然而怒,快步上前,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我的臉上:“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個安分的,沒想到竟然如此歹毒心腸,包藏禍心!真是豈有此理!”
他下手重,我根本招架不了,重重地倒向一側,半晌都沒反應過來,口中已有幾絲腥味了。少旸喝了一聲:“趙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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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敬氣得渾身打顫,一臉的煞青煞白,只得憤恨的甩了甩袖,點着我的鼻子,大聲的質問:“殿下對你不好嗎?你這樣背叛他!”
回了神,我立刻爬起來,繼續跪好。便見少旸不知何時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艱澀的開口:“趙翁,你先出去。”
趙敬轉身拱手:“殿下,這個女人必須重罰!”
少旸憤而拍桌:“我叫你出去!”
趙敬彎了彎腰,還是深深的作揖:“此女狡詐,性情奸猾,心思不純,勾結謀害,罪行累累……殿下啊,老奴年紀大了,已是老眼昏花,白發千丈,一時疏忽大意,才将這樣的禍害留在殿下身邊,時至今日,老奴悔不當初,老奴愧對先王後娘娘臨終時的囑咐啊,殿下!……殿下,你萬不可糊塗,此女做出的惡事,那是要陷殿下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要讓殿下一敗塗地,甚至于死地!老奴知道,殿下天性聰慧,老奴說的這些,殿下俱是心中有數,但是,事已至此,理所當然,殿下應該去做的事,萬萬不能因為一介蛇蠍女子,因為一時的心慈手軟,遺害無窮!殿下要老奴退下,老奴便去門外等候傳喚了,請殿下慎而重之,三思而行。”他眼含熱淚,還是轉身退下了。
少旸便走了過來,蹲在我面前,用手背撫過我臉上的五指紅印,語氣不辨喜怒:“我那位三哥,将我琢磨的透透的,我的行止好厭,長處短板,他了如指掌。”言至于此,忽然猛掐住我的脖頸,咬牙切齒道,“知道嗎?我曾經也想借顧盼之的手,徹底除掉你。”
我不得不擡眼看他,撞入他一雙仿佛淬滿了冰霜,又仿佛盛滿了憐愛的眼眸。
他神情悲戚:“顧盼之對你動手,我也想過就這麽算了,不就是一起逛過一次元宵,放過一次燈,騎過一次馬,也并不愉快的,算了就算了。但是,我想見你,也對長夜喟嘆,也對孤燈不成眠,所以我便去了,我要留下你,無論如何,以後的事我通通不去想了,我只知道,那個時候,從心而已。”
我聽着他顫抖的聲音,眼眶不由自主變得酸澀,心中也像落了一塊巨石,讓人透不過氣來。
他又忽然松手,紅着眼替我拭去眼角的淚:“知遇啊,知遇,你究竟是為什麽?非要這麽做?你的眼淚,現在又是為誰而流呢?”
眼淚,為誰呢?為他苦求不到的回應,為我苦等不到的天明,為別離的往事,為死去的故人,是眼底的空寒,是心頭的無望,是難以釋懷的曾經,是無法企及的未來,為了背負,為了重任,為這已經戴上枷鎖的人生,為這無法自主的命運。淚,又怎麽流的盡呢?
他彎下腰,深深的捧着我的臉,痛心疾首地問:“你有什麽苦衷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吧?”
我別開臉說:“世子殿下,你這樣是沒用的。”
他的手指僵在半空,眸中愈見悲痛。
我說:“殿下早就知道我不是一個身家幹淨的宮女子,是嗎?”
他收回了手,望入我的眼睛:“對,但是一開始并不知道你是誰派來的。”
我問:“殿下是從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說:“初見那天。”
我們兩兩對望,從漢雲河畔的初相見,到宮門前的驀然回首,後來,數年數月,朝朝夕夕,相知相伴,還是記憶猶新,還是歷歷在目,我不禁笑了一聲:“原來殿下才是那個洞若觀火,運籌帷幄之人,原來這條路上,只有我自己糊塗。”
我覺得無比諷刺:“那殿下為何還要用我?”
他說:“一開始,我只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冷聲道:“那殿下現在看到了,讓殿下離心離德,讓殿下失道寡助,讓殿下痛失所愛,讓殿下腹背受敵,永無翻身之地!這就是小人的目的。”
他目光艱澀道:“本宮只是想不明白,憑你的品性,憑你的心地,怎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我說:“那殿下現在知道了,我并不是一個真正的良善大愛之人,我是從溝渠裏長出來的野草,是從死水中爬出來的淤泥,我有私心,有雜念,有意欲,有妄想,有貪圖,是不屈于人下,不甘于平凡,是投機取巧,是見風使舵,是自私自利,損人益己,小人就是這樣一個卑劣的人!”
他搖了搖頭:“你不是,你不應該是這樣的。”見我一派無動于衷,又抓住我的肩,有些激動的問,“你說過的話你都忘記了嗎?君子之行,不知其期,仆仆道塗,流言浮浪……請君著眼,務必協同,平治正理,歸免悖亂,內外安攘,庶存悠久。這些,你都忘記了嗎?”
我垂了垂眼:“讓殿下期待了這麽久,小人心中有愧,無地自容。事已至此,對于我已經做過了的事,小人無從辯解,請殿下處置吧。”
他似乎難以接受:“你什麽意思?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
我擡眼看他:“殿下想要什麽回答?”
他望了我良久,一字一句仿佛利箭迸發:“你為什麽最後選的人是他?”
我說:“殿下如果非要聽一個解釋,小人可以給你的。”
他問:“什麽?”
我已經做好打算了,于是平淡的開口:“或許是因為,人生在世,相識相知,有先來後到,就有輕重緩急,有情非得已,就有孰重孰輕。”
他臉色難看:“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我說:“這就是小人的答案,我不會後悔,不會怨恨,不會退讓,也不會服從,既然選擇了這樣做,既然走到了今天,對于我将要面對的,我也有所準備了,我早就有所準備了,請殿下處置吧。”
他看了我半晌,忽又慘然一笑,眼中盈滿的淚水卻遲遲不肯落下:“知遇,你是重華宮的人,既來到這裏,無論做了什麽,又沒做什麽,你都是本宮的人了,如此,又怎麽能走的一清二白,走的幹幹淨淨呢?就算是死,死也死在重華宮吧。”
我低嘆了一聲,伏過身去,輕輕地靠在他肩上,似乎詫異于我突如其來的示弱,他顫抖着也抱住我,驚喜交加的問:“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仿佛只過了一瞬,又仿佛一個時代那麽漫長,好像每次相擁,他都将我深深地攬住,他問:“你聽到我的真心了嗎?”
聽到了,聽到了。就像大雪中迷途的人啊,我饑寒交迫,踏遍千山,一邊走一邊撿起路旁的斷枝殘葉,要取得只是一叢篝火,你卻放火燒山,給我一片燦爛的光海,滾燙的浪漫,你好像忘了我的平凡,也不管生長的疲勞,不管壽命的長短,将我燒的魂飛魄散,唯有愛意,成了永恒。
你的真心如此沉重,我的人生如此悲哀,少旸啊,我是真的無力承受啊。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
那我只能辜負了。
我閉眼說:“謝殿下垂憐。”
他大力推開我,顫抖着手指着我,似哭似笑的說:“好,好得很!”
須臾,趙敬提着一壺鸠酒走到我面前,冷聲道:“林女使,請吧。”
我看向屏風背後,少旸的身影還端坐在那裏,我問:“殿下不避一避嗎?”
少旸未置一詞。
趙敬将鸠酒往我面前一送,催道:“請吧。”
我仍是跪在地上,回頭深深地看了屏風後的人影一眼,取過托盤上的杯盞,将酒一飲而盡。如果這是我的結局,那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聽見少旸的聲音:“傳本宮令旨,罪人林知遇,犯上作亂,圖為不軌,犯害君者,罪有攸歸,賜鸠酒一杯,誅之,戮之。今重華宮上下,務必前覆後戒,引以為鑒,如有同谘,如有合謀,違者不貸,絕不姑息!”
趙敬說:“殿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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