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

第 47 章

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被轉移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想是時間緊迫,未來得及将我遠送,還是在墉城,但也足夠叫我脫身了。

京師的局勢我不是不知道,所以才更令我驚愕非常,齊叔言被誣陷擁立儲君,有謀反之心,晉王趁機奪權,朝臣一片揣揣,在如此緊張的時候,重華宮的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少旸可以說是自身難保,他竟然将我完好無損的送走了。

我呆坐在床上許久許久,望着窗棂外的月光,不禁失聲痛哭。

飲下那杯酒,此身,此生,我以為就算了結了。

少旸,你又是為什麽呢?

明明都已經絕望了,明明都已經認命了,為什麽一定要決意如此,放我一條生路,一條将無數人的骸骨都踩在腳下,我獨自遠走高飛的生路呢?

這讓我情何以堪,這讓我如之奈何?

當我下定決心,出現在李明哲面前的時候,他吓了一跳,拉着我快速避開耳目。

因為那個以假亂真的傳言,永樂宮裏的禁衛日夜不辍,就連墉城的巡邏也多了許多。

李明哲一臉震驚的問,“你沒事?那你怎麽不走?”又下定決心說,“跟我來,我送你走。”

他緊張兮兮的拉着我鑽進深巷裏,一路左拐右拐,避開巡邏的人馬。我便安安靜靜的跟着他走,望着他的側臉,偏問了一個很日常的話:“小郎君平安到家了嗎?”

他說:“昨日剛收到回信,說平安到家,一切安好。”

我笑了笑:“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他有條不紊的安排:“走吧,趁着夜色走,你想去什麽地方?如果無處可去,你可以去蕲州,你若對我還存有芥蒂,明翰你總信得過,他們都在那裏,你可以去過平靜的生活。”

我停住了腳步:“多謝李大人為我打算,多謝了。但我不能走,我還有事沒有做完,需要你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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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前面的路段有巡邏兵路過,他趕緊拉着我避開,待身前身後俱是無人了,才低聲問:“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想要離開京師,現在就是你最好的機會了,在衆人眼中,重華宮的林女使已經是個死人了,你完全可以走的,不要去理會那些流言,不要去在意那些诋毀,你可以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了,可以看的長遠一些,走的長遠一些了,時間會淡化傷痕,會遺忘悲痛,只要你想,也會給予你一個全新的未來,只要你想。”

李明哲是親自推着我走進墉城的人,是親眼看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人,知道我卑微中的骨氣,知道我柔順中的叛逆,知道我笑容中的冷漠,面具下的絕情。什麽階級,什麽特權,什麽禮儀,什麽尊卑,都是約束,都是壓迫,我厭煩,甚至憎惡封建制度下的一切,我那麽想遠離,拼盡全力,還是站在圈地之中,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他都看在眼裏,所以,我最後又為什麽非要留下。他從前不理解,現在也完全想不明白。

我說:“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麽,我也知道我要做什麽。我是很想離開這裏,但不是像今天這樣,只為茍全,只為自我,卻六神無主,卻問心有愧。我來到墉城的這幾年,你回到墉城這幾年,我們各自都經歷過那麽多的事,這些真的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嗎,你難道不知道嗎?身在局中之人,你我俱是泥足深陷,想要離開,誰都走不了那麽幹脆的,這是不争的事實。記得去年除夕,李大人給了我一個許諾,我想把它用在今天,可以嗎?”

我望着他的眼睛,繼續道:“明日卯時,群英殿早朝之後,把我送到永樂宮門口,放下我你就可以走了,我自己想辦法進去,就算出了事,我也不會連累你的,這點請你放心。”最近,外面巡邏的人太多了,想要悄無聲息的去到永樂宮,我一個人自然做不到的,我只能來找他。

他屏眉說:“你要把我的承諾用在這件事上?”

我笑了笑:“那有何不可呢?剛才我沒提這個,你不是也打算送我走嗎?既然是承諾,當然要用在比較難辦的事上,若沒看到李大人焦頭爛額的樣子,豈不浪費了。”

他立刻猜道:“你要去內廷?”

我言簡意赅:“對。”

他難以置信的看着我:“你到底怎麽想的,竟要在這種時候留下來。你真是瘋了。”

我說:“不瘋一點如何成事?”

他有些不贊同:“記得我曾和你說過的話嗎?”

我問:“哪一句?”

他說:“還在長河郡的時候……”

那真是有些年頭了……我想了想,這樣回答,“記得。你說,等我沒用了,我就不必死了。”言至于此,我搖了搖頭,又篤定道,“但我真的已經是一枚棄子了嗎?我想還未可知。”

人世浮沉,與世浮沉,與時浮沉,我們都明白一個道理,以身為棋,勝天半子!而落子無悔,百折不回。

他沉默片刻,見我去意堅決,終于還是說:“我送你去。”

次日如約,我站在結構高闊的宣和門口,望見其中,那裏面是無比雄偉,壯麗非常的天子儀道,永樂宮城。我癡癡地看了良久,頓覺得當年的自己,還在那裏謀生,還在那裏存活,那仿佛都是前世了。

李明哲苦思冥想整整一夜,還是不得其解:“你為什麽非要這麽做?”

我說:“天子腳下,墉城萬家,青雲之路,人性非常,既然人心各異,皆有所謀,我看出來,李大人謀的是權勢,是以,你有你的盡悴事君,明哲保身,進退始終,不失其道。那你以為,我謀的又是什麽?”

他沒有答出來,我也沒有解釋。

與他一禮作罷,我們擦身而過。

時隔數年,我再度走入了永樂宮,就像第一次踏入這裏一樣,我望向宮城深處,眼中看到的是青磚瓦黛,富麗堂皇,耳中聽到的是位高權重,生殺予奪,心中想到的卻是屍骸累累,不得善終。這麽多人啊,這麽多死去的故人,年年月月,舊人新人,直到腳步抹去,直到身影淡化,直到經歷也成了傳聞,直到最後,到底,渡了誰的功成名就?渡了幾人的功成名就?

我頓了頓腳步,忽然回頭,李明哲也站在原地沒有走,我便說:“記得當初,我來這裏,是李大人不辭風雨,相送一場,待此間事了,不日,我若有那個造化,能功成身退,遠走高飛,也希望是由李大人來送我一程,你看如何?”

他看了我良久,才說:“可以。”

我繼續走了進去,我知道這次,是真正的再無出路了,但我不就是一個早就了卻了前塵,也斷送了退路之人嗎?我并不害怕,甚至快意非常。

這一天,總算要來了。

人生一世,機會難得,人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追尋,但也有千千萬萬個同樣的人都在抓同一束光,追同一個夢,成名的卻從來只有一個,那這段路,能不千磨百折嗎?于是,這條條的人生路上,又有許多個乘風破浪,急流勇進的人們,就像,朱懸和李明哲,他們都是賭徒,一個賭的是前程似錦,一個賭的是重振家業。而晉王,賭的要大些,是要一個高處不勝寒,要生殺大權皆在掌握。

都在賭嗎?那就都看看吧,什麽是賭。

豪賭,應似我。

是赤貧如洗,也不認輸,是身無寸鐵,兩手空空,也要以身作劍,以血作舟,也要一往無前,永不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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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之後,陛下獨自将少旸留在了文華殿,只是自顧自的翻看奏折,也不與他說話,就這麽晾着他。

少旸也知道最近宮中的風聲不太好聽,便也安安分分的等在下首,并不打攪。

直到,天子近侍陳臣進來傳話:“陛下,人已經等在門外了。”

陛下揮了揮袖,目光未從案上撿起,只淡淡道:“傳她進來。”

我被引入文華殿的時候,少旸正是心中存疑,驀然回首,撞見我的目光,頓時驚愕的睜大了眼睛,失聲道:“你!你怎麽……!”

陛下将奏折翻過一頁,淡淡的開口:“怎麽,世子好像對此人很熟悉啊?”

少旸目光一斂,忽然驚聲大喊:“放肆,什麽人也敢往禦前帶,不怕污了聖聽嗎?快将她逐出宮去!”

陛下丢下手中的奏章,擡眼看他,冷聲道:“你才放肆!世子真是好大的膽子!她要求見的人是朕,你有何能耐,竟敢驅趕她?”

少旸立刻回身跪下,稽首道:“君父,此女已是庶人,和重華宮半點聯系也無,京師衛的事,邊關的事,皆是我一人所為,她毫不知情,請君父施恩,将她逐出宮去吧。”

陛下拍桌而起,勃然大怒:“你在慌亂什麽?你在解釋什麽?你要為她求情嗎?你要為她脫罪嗎?身為儲君,這是你應該去做的事嗎?你知道這滿桌的奏章,有多少是彈劾你的嗎?你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嗎?風雨滿京師,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皆以為經武大軍将至!将要踏平永樂宮,易主為王!你重華宮在煙燎火烤之中,被毀謗了多久?被唾罵了多久?你不去想辦法洗清身上的咒罵臭名,還在這耽誤于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你要把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沸沸揚揚的傳聞,全都一力擔認下嗎?你母親的期望,你兄長的委任,你的羽翼,你的忠仆,你的知音,你的摯友,你的儲君之位你通通都不要了嗎?齊少旸!你膽大妄為,自以為是,你真是好大的口氣,太師太傅平日裏就是這樣教導你的?容德親王那一脈,在那苦寒的邊關,多少年來出生入死,舍身取義,效忠的就是你這樣的優柔寡斷之人?朝臣中擁護你的以賀蘭府為首,若是知道他們輔佐的主君是個婦人之仁,姑息少決之輩,他們不會遲疑嗎?他們不會動搖嗎?齊少旸,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太讓朕失望了。”

天子震怒,規訓的那個人還是儲君,宮人們撲撲簌簌跪了一地,就連陳臣也不敢輕易上前勸解。

少旸低垂着頭,一言不發。

陛下看了他半晌,抓起桌上的令牌,重重地扔在地上:“你以為她是朕抓來的嗎,你以為朕要殺她嗎?是她親手遞上信物,求見朕的!你以為她是為你而來,所以你傾盡一切也要保護是嗎?那就看看這是什麽?這是你三哥還未封王的時候,他的府令,該女子就是以此物求見,自稱是晉王府的人,是為了你三哥而來!”

純銀制的令牌‘哐當’幾聲翻在地上,少旸循聲去看,被那一方蘭草紋路所嵌在中央,‘儀’之一字如同針尖般刺入他的雙眼,少旸呆滞的望了半晌,又漸漸收回伏身于地的動作,仿佛提線木偶一般,失魂落魄的跪在原地,他聽見陛下這樣問他:“朕的世子啊,你現在又當如何呢?”

他一擡眼,看見陛下的目光,尤其憐憫,尤其可嘆。

少旸覺得自己,是挺像個笑話的,不禁勾了勾唇,露出一個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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