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不時,陳臣又進來通傳:“晉王也已經到了。”
陛下拂袖坐下,深吸了一口氣,淡聲道:“讓他進來。”又說,“世子先回去吧。”
少旸跪拜而起。
我一直尋着他的身影,可是少旸再沒有看過我一眼,面無表情的作揖,目不旁視的離開。
我心中有些沮喪,但這不是我怯弱的借口,我既然有所選擇,當然就要有所面對,有所接受。
我知道的,就算晉王和世子殿下不追究我,王君也不會放過我的。當我跨入內廷的那一刻,注定了這就是一條不歸路。我是一枚險棋,也是一枚棄子,成事敗事或許與我息息相關,但無論成敗,我都沒有活路。
我只是遺恨,我只是悵然。國破家亡,非我所願,背井離鄉,非我所願,身似浮萍,命如草芥,非我所願!
回望曾經,我雖然不去說,但不代表我不在意,我确實一直被抛棄,被顧慮,被猜疑,被利用。謀天下,謀山河,謀前程,謀生死,走到最後,阖宮都是一盤局,晉王是執棋手,世子殿下也是執棋手,而我,在這場博弈之中,只是一枚棋子而已。而棋子與棄子,只在執棋手一念之間。
所以,區區一個我,對于晉王,又對于世子殿下,其實并無分別。
我便一直在琢磨,棋子身在局中,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以一己之力,要如何破局呢?要如何達成我想要的結尾?
眼下,就有一個可以和棋的好時機,也是我破局的最佳時候。
我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少旸,請相信我,我從沒懷疑過你的真心,每一次,是我堅定的選擇了你,也是你堅定的選擇了我,我答應過的,我會陪着你,但你現在需要的不是陪伴,而是轉機。
小人雖然身份卑微,但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我一定會好好回報你的這份真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所以這一次,且看我為你奉上最後一點光和熱吧,我願以命相搏,為你蕩開荊棘,為你驅散迷霧,願你從今以後,千裏婵娟,萬裏坦蕩,佳人美酒,常樂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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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就要進來了,陳臣立刻拾起地上的府令,再次落在了陛下的禦案上,我則聽從宮人的安排,站在側手一張屏風背後,稍作等候。
晉王進來請安,如我所料,少旸親筆所寫的那封信,也在此刻遞向了陛下的禦案。
陛下一番詳閱,望着信箋最後的儲君私印落款,沉聲問:“晉王這是什麽意思?”
齊子儀擡了擡手,端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君父再請看此物。”
他又遞上了一個紫檀木匣,陛下打開一看,其中正是少旸的玉簪,是他曾送給我的玉簪。
我暗自攥緊了拳頭,聽見齊子儀不疾不徐的開口:“這就是世子殿下串通經武大将軍,謀反的證據。”
陛下卻放下手中的紫檀木匣,壓在信箋上,似笑非笑的看了他半晌:“謀反的事先不急,朕自有決斷。”
齊子儀心頭一跳,作揖想說些什麽,還不待開口,就被陛下揮手打斷:“朕手上有一個人,想在此時與你見一見,也有幾句話要說,不知晉王意下如何啊?”卻不等他回答,直接沉下眸子,向陳臣吩咐,“傳。”
陳臣向屏風後走來,與我交談一二,請我面聖。
我一走出屏風,正好撞見齊子儀疑惑的目光,但看見我的面容,我眼中的譏諷,他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
我在心中暗笑,晉王爺,沒想到我還活着吧?
陛下坐在上首,盡觀全局,好整以暇的看着我們倆的眉眼官司,低低的笑出了聲:“真是讓人意想不到啊。”忽然又将那張蘭草府令,狠狠地擲在齊子儀的腳下,咬牙道,“晉王,朕十分好奇,對于此物,你的解釋又是什麽呢?”
齊子儀誠惶誠恐的跪下,匍匐在地,無言以對。我也随之下跪,泰然的開口:“這枚府令,是晉王親手交予我,讓我為其謀事的憑證,陛下還可以派人去晉王府中搜查,晉王應該還留有我的投誠手書,這兩件東西,足以證明小人的身份,以及,世子殿下的清白。”
陛下威嚴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不辨喜怒:“你的意思是,你是受晉王的驅使,謀害于儲君?”
我說:“并非。”
陛下說:“繼續說。”
我說:“小人入重華宮多年,侍奉主君多年,卻始終不得殿下寵信,故而,心生怨怼,挾嫌報複,趁着趙長侍不備,偷了殿下的玉簪,還私扣了殿下安撫邊關的親筆書信,将其交予晉王手中,經武大将軍意欲謀反的謊言,也是小人所編造的,小人是想要假借晉王之手,謀害世子殿下于萬劫不複之地。”
陛下有些意外的看了看我,輕叩桌面,繼續問:“你為一己之私,編造謊言,離間手足,使朝局混亂,兄弟相殘,這些,都是你的謀劃?”
晉王經營了這一盤精妙絕倫的棋局,又棋差一招,敗在了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我沒有死。
奪權之計已經敗露,孰是孰非,大家俱已心知肚明,但在這宣判勝負的最後關頭,在這午時斬首的最後一刻,陛下他,不想做揮刀的那個人。
我想,下棋都下到這個地步了,陛下最想看到的局面,就是和棋。因為,無論是敗者的挽歌,還是勝者的長號,哪有什麽勝負可言,同室操戈啊,誰傷誰死,斷的都是自家臂膀。
九五至尊,一響百應,他要天下的歸屬,山河的安定,要朝局的平衡,思維的碰撞,要人心的進退,招式間的攻守,要豎子和豪傑之間的針鋒,要奸臣與清官之間的掣肘,要王室的美名,要後輩的安樂,要一碼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我,就不能想一出鹬蚌相争,魚死網破,我必須認清自己的身份,主動擔認下所有,那眼前的問題再不是問題,将來也再不會存在什麽嫡庶長幼之争。
如果沒人願意揮刀,那我這枚險棋,必須自廢了。
這一場宮中驚變,并非因我而起,但止于我吧!就讓我自己揮刀,讓那刀鋒,刺向我吧!這是最好的結尾了,誰都滿意。
我稽首說:“這都是小人的謀劃。”
陛下問:“世子謀反之事,純屬空穴來風,子虛烏有,可是?”
我說:“世子殿下謀反之事,純屬空穴來風,子虛烏有。”
陛下又問:“晉王是受到你的蒙騙,誤以為世子和經武大将軍有不臣之心,可是?”
我頓了頓,道:“晉王爺是受到小人的蒙騙,誤會世子殿下,和經武大将軍有不臣之心。”
陛下勃然變色,快步走了下來,指着我連說了幾個妙極,又說:“真是好一個八面玲珑的女子,怎麽偏偏生就了一副蛇蠍心腸?将我王室的短缺,朝局的空漏,看的一清二白,背的如數家珍,又以一己之力,将一潭清水攪得渾濁不見,此等心機,此等城府,便是放去群英殿上,少不了也有你一席之地!便是放去了群英殿上,那些動戈觸柱撞牆的老頑固卻也輸你幾分膽氣!為女子之身,真是妨礙你大展拳腳了。”
他搖了搖頭,又跺去了旁邊,狠狠地踹了齊子儀一腳,話中有話的大罵,“心高氣傲吧,自作聰明吧,這下好了,被一個女子算計如此,你丢不丢人!”
陳臣立刻跟上來安撫:“陛下別生氣別生氣,世子殿下是識人不清,晉王也是關心則亂,公子們年紀輕,才會着了這個惡女的道,這不後頭還有陛下在嘛,陛下高瞻遠矚,明察秋毫,什麽腌臜混沌都逃不了的。”
陛下怒目看齊子儀:“今天要沒有朕在,看你怎麽收場!”又心煩意亂的來回跺了兩步,吩咐道,“晉王歸藩的事,這幾日就辦了吧,他成婚也有些時候了,早該走了。”
陳臣打探着他的臉色,又問:“那,此女如何處置?”
陛下沉默片刻,看了看齊子儀,又看了看我,轉過身去,眼不見心為淨的說,“既然還未釀成大錯,她又主動陳情認罪,有悔改之心,人便交給晉王,由他帶回去處置吧。”又不耐煩的對我們揮揮手,“走吧走吧,趕緊走吧。”
我尚跪在地上,身後的光亮本來只有一線,輕輕的踩在我的肩頭,然後殿門大開,光束轟然照進,越過我的發頂,瞬間就落在我身前的地面上,很明媚,也很坦蕩。
我跟随齊子儀站了起來,便聽到殿門外的宮人慌張的喊:“世子殿下,世子殿下,陛下正在召見晉王,您不能進去。”
我一時驚愕非常,回過頭去,看見少旸眼眶微紅的站在殿門外,仿佛被世間遺棄了一樣,一身的暮氣沉沉,麻痹不仁。
原來,他根本就沒走,他一直在門口等着我,亦或是等一個答案。
見我看向他,又不管不顧的沖了進來,牽住我的手,将我攔在身後,幾乎是歇斯底裏的說,“她是重華宮的人,我不同意,誰也不能帶走她!”
陛下在一旁氣的大喊:“世子,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君父了!”
陳臣見狀,忙上前勸少旸,少旸犟起來一個字也聽不進,只是說:“君父眼中難道就只有兒臣一人嗎?我看并非吧。”
我被他這話吓了一跳,這字字句句豈非在怨恨,陛下不講公道,輕拿輕放,寬宥了晉王,委屈了殿下。雖然這是事實,但這可不禁講的啊。
陛下被他一句話氣的要仰倒,陳臣又趕緊去扶,一時鬧得手忙腳亂。
我揮開少旸的手,再度跪下道:“小人是晉王府上的人,小人願随他離開。”
少旸立刻又來抓我:“不行,我不同意。你要跟我回去的!你必須跟我回去。”說完也不管身後衆人的表情,拉着我快步跑走,宮人們被他臉上狠戾的神情唬了一跳,竟也無人敢攔。
陳臣看着兩個都在氣頭上的父子,頗有些叫苦不疊,忙給人搭臺子好往下:“世子不懂事沖撞了陛下,陛下別往心裏去,別氣壞了身子,別氣壞了身子。由殿下去吧,他小時候不也總有置氣的時候嗎,由他自己靜一靜,一會兒他就想通了。殿下打小就聰明,知道陛下您的難處,知道陛下您的苦心,知道都是為了他好,就由他靜一靜吧。”
陛下到底沒有派人攔下,只是氣的摔了一套茶具,在身後怒吼道:“世子,你放肆!今天日落之前,朕要是沒聽到你将人送到晉王府上,務必治你犯上忤逆之罪。”
這話非但是說給少旸聽得,也是說給我聽的,我心中有數的。
縱觀全局,內外相互,上下齊心,最為講究平衡二字,在國事上要有所見效,那家事上難免就有所偏頗,有所漠視,有所疏忽,有所為,有所不能為,這是一位君王的道。但是人心肉做,陛下還是願意給我們一個告別的時間,這是一位父親對孩子的愛意,還有虧欠,是日中則昃,月盈則食,是東量西折,于心不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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