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功成
功成
皇上讓所有人退到寝宮外面,把李璋罵得狗血淋頭,砸碎了無數珍藏。血跡流下李璋的面龐,他緩慢地說:“父皇,兒臣此番純屬被人陷害。倒是李瑢,流着異族的血,真正的惡心下賤。”
皇帝一口氣梗在胸腹處,煩悶異常。他一生感情上的痛楚皆在蕭妃處,嘶聲道:“孽畜說什麽。”
“您派人到杏雨巷一看便知。”
皇帝咆哮:“那是你親姐姐!是朕的血脈,皇家後裔,你怎麽有臉站在這裏。滾回你的寝宮,沒有聖旨一步都不準出來。滾!”
流言如纏人的柳絮,一夜之間飄飄灑灑落滿宮闱。李意渾不在意,呆在甘霖軒做女紅,一步不出門。
柔貴人聽到流言心中難過,這日中午突然腹痛不止,高聲叫喊。李意連忙派人請田太醫,并告知皇上和太後。
田太醫來的極快,立刻為柔貴人開藥施針,滿頭大汗地對公主說:“公主,此處兇險血腥,您快到外面看看微臣的徒弟有沒有熬好藥送來。”
李意壓下心中驚慌,提起裙子轉身就跑,路上被門檻狠狠絆倒,血在手臂上劃出猙獰的圖案。她絕望地喊着:“來人!快來救人啊!”尖利的喊聲回蕩在甬道中,拖出不詳的長音。
大裕十八年七月二十,柔貴人殁,生前柔順恭肅,追封柔妃。
李願身披孝服,如雪壓青竹。炎炎盛夏,靈堂上的冷氣凝結在面孔上,顯得冷清陰郁。
看見李璋進來祭拜,他面無表情地回禮,手指哆嗦蜷起來。李璋仔細地看着李願,目光如蛇信舔過,他又瞥了一眼李意,輕笑一聲:“你倆這張臉啊。”
李願壓住李意不讓她沖出去,牙縫裏擠出一聲滾。
李瑢猛地從後面勒住李璋肩膀往後拖出靈堂,李璋踉跄幾步甩開他,看着身高與他齊平的李瑢,笑了。
“好奇你怎麽跟父皇解釋杏雨巷的事情啊?還有,你的好哥哥現在怎麽想呢?”
李瑢鼻梁高聳,壓緊嘴角顯出一點冷酷又柔美的表情:“不勞二哥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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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清爽幽靜的甘霖軒安靜極了,李願看着日影滑過油潤的桌面。母親的手指輕點絲線,一方漂亮的帕子一只可愛的布虎很快就出現在籮筐裏。
他躺倒在軟榻上,靠枕上還有母親清淡柔和的氣息,糅合着月色蓋在身上。神思半明半暗間,聽到李瑢輕聲說:“哥哥,吃飯吧。”
他以手蓋住臉翻向裏面,李瑢安靜了一會,道:“父皇讓你去書房。”
“是皇後嗎?”
李瑢答:“是。田太醫是她的人,已經讓人扣下了。”
李願一抹眼睛,整理衣服去見皇帝。李瑢期期跟着他,李願轉身:“你跟着我幹什麽?李意的事情我還沒跟你算賬。回去。”
父子倆談了很久,皇帝不許宮人進入,李願拿剪子漫不經心地剪去晃眼的燭花。
“朕看你如今确實是長大了,跟往日唯唯諾諾的樣子不大一樣。”
“孩子總是要長大的。我母親,妹妹被皇後和李璋害到如此境地,希望父皇主持公道。”
皇帝重重呼出一口氣,手向外揮了揮。
八月上朝廷發生了幾件事情引人遐想。李願和李璋都封了爵位,李願封地河間,李璋封地穎郡。皇後患上了頭風症,不再統轄六宮事,令貴妃暫攝。許溶禦前泣告自己才疏德淺不堪匹配,終究是讓皇上允了退婚。在某個細雨蒙蒙的清晨,田太醫身體不适驟然離世,匆匆下葬。
杏雨巷,小宅中。
“河間地廣卻難以耕種,穎郡地狹而富裕,父皇真愛這個二皇子啊。”李瑢轉着手裏的夜光杯道。
李願冷笑:“他這輩子可能就只有那一塊地了,讓給他也無妨。”
“哥哥你打定主意了?”李瑢靠過來。李願推開他的腦袋,“我不管誰能繼承大統,反正不會是他。”
持重端方的大皇子神色睥睨,口氣輕慢,李瑢恍惚地去抓他的手,被人壓住整條胳膊。
李願環顧這間臨水小院,兩棵杏樹亭亭玉立,廊下擺了一張光滑沁潤的青石案,與他自己在宮裏的住所有六七分相似。
“你怎麽回事?弄了這麽間院子,聽說還有一個很像我的人?”
李瑢臉被壓在桌子上,喉頭滾動,熱血上頭,想大喊出來壓抑許久的心思和憤怒,話出口卻出奇的柔和。
“哥哥你那麽忙,我就是想你了,找個人陪我玩兒罷了。”
“怎麽玩兒啊?”李願彎下腰,臉貼在李瑢臉上,“這麽着?”
熱氣拂在李瑢的耳朵上,瞬間煞紅了一片。李瑢擡眼看他,星眸裏滿溢的眷戀和沉迷,頭也不禁靠過來。
李願不輕不重扇了一巴掌,從小最疼愛的弟弟雪白皮膚上立刻出現幾道指印,委屈地看着他。
我要氣瘋了,可他這麽看着我,我居然還覺得他委屈。
“我去山西,把甘霖軒交給你,結果呢?李璋該死,可他再喪心病狂也不會在自己生辰,在大內對李意做出那等事情。你當真問心無愧?”
李瑢知道早晚有這麽一問,直接跪下:“是我沒有照顧好柔娘娘和意姐,大哥罵得對。意姐本不喜歡許溶,當日我密切跟随絕不可能讓她出事。”
李願:“她的名譽呢?她以後還怎麽嫁人?母親的死跟這件事也脫不了關系!李意看不清朝堂上的事情,你也糊塗嗎?”
李瑢:“柔娘娘的事情是我考慮不周,我只想幫意姐解除這樁婚事,可是辦砸了。”
“你圍魏救趙倒是用的好。”李願說罷繞過他離開了。
李瑢坐在地上,哥哥從來都不笨,只是以前心思懶得用在兄弟身上罷了。意姐那樣一個明媚爽快的女子,寧可不婚也絕不願意勉強。她用不着看清朝堂上的事,幸福快樂地過日子才是最要緊。
他手指拂上耳朵,沾染着哥哥溫熱的氣息,吃吃笑了起來。
哥哥。
輔國大将軍趙老将軍還是沒能挨過冬月,在府上壽終正寝。皇後的眼睛都哭腫了,可是皇上憂她身體虛弱怕着了風,硬是不許親身悼念。安大成吃了今年的最後一頓火鍋,對李瑢道:“要變天兒了,好冷啊。”
李瑢站在甘霖軒外,送進去的東西又被拎出來,孤零零的一只匣子,一個人。大雪很快覆蓋了杏花喜鵲的紋樣,李瑢捧起匣子慢慢走進雪霧中。
接下來幾年京城的老百姓都覺得過得特別快,也特別亂。今天趙家倒了,明天蕭家起來了。後個兒皇後薨了,皇帝的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承平日久的大裕朝被西陲邊地的反叛擾得神經虛弱,大仗打不起來,小仗如同家裏的蟑螂按死這頭起那頭。
陽光穿透層層厚重的帷幔,艱難地溫暖着衰弱的老人。其實他也就近五十歲,身上卻散發出死亡的黑暗氣息。花紋繁複的帳頂繡着游龍戲鳳,皇帝的目光随着那金龍的鱗片往尾巴游移,繼承大統以來的勵精圖治在腦海中走了一遍。
“父皇,還在想您以前的文治武功呢?”李瑢語氣輕松,颀長的身影在床邊坐下,遮住唯一的一縷陽光。
“西邊的事情還不夠你忙的,到朕這裏來逞什麽威風。”
李瑢給他掖被角,喂水,皇帝臉偏向一側牙關咬得死緊。他臉上笑容更加溫柔小意,手指如鋼筋鐵鉗,捏着皇帝下巴硬是把水灌了進去。皇帝嗆水,咳得肺都要碎裂。
“就是水,您怕什麽呢?我想給您喂點別的不早就喂了。今日呢,是想讓您在傳位诏書上簽個字蓋個印,以後就再也不來面前煩您。”
皇帝面色鐵青,恨意混雜着不解:“李瑢,朕待你是皇子中最好的。你母親去世得早,朕好用的好吃的全緊着你,差事給你最輕松的,你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朕從不逼你。何以勾結外族擾我西北邊境,追殺你二哥,又買通貼身太監謀害朕?”
李瑢一邊取出一封黃色絲帛一邊耐心地說:“是啊,什麽輕松您給我做什麽。不想讀書不想習武就随我去,您對我的期待是什麽呢?您殿裏的猴子嗎?母親也是您從室項部帶回來的小貓吧,好吃好喝供着,開心了逗一逗不開心了不聞不問。”
皇帝破口大罵:“我這一生最寵的女人就是蕭妃,你膽敢對她不敬!”
“你愛她,所以她自從離開室項部之後再也沒有回去,再也沒有親眼見過家人的面,你不許她跟我提起室項的事情,把她帶來的兩個侍女秘密殺害。你真的好愛她啊。”
他往皇帝手指上抹了紅色印泥,小心地摁在絲帛上。皇帝拼命想掙脫,手上肌肉如一團絲絮毫無氣力。
“您那麽愛她,她走後怎麽就不管我了呢?衣食住行柔娘娘照看,讀書騎射是大哥安排,內廷的人情往來意姐帶我。跟您說實話挺羞愧的,我以前渴望過您的關注。可您家國天下,哪裏會看我一眼。”他搖搖頭,“還是年紀小,不懂事。”
皇帝看他拿出玉玺,驚得忘記回答。
“您不用驚訝,真的還在李璋那兒,可室項最不缺的就是寶玉了吧。那些玉礦石礦不也是母親的陪嫁麽?”
皇帝渾濁的眼睛掃着聖旨,“你準備得倒是周全,可這上面的名字是李願。”
李瑢道:“您從來沒把他正經當繼承人考慮,其他兄弟都是玉字旁的名字,就他名字裏帶個心,一直為大裕朝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想當一輩子賢王呢。可我就是看不得人受委屈。”
皇帝笑得邪惡:“不要江山要美人。看來當年那件事不是李璋冤枉你,倒是個多情種。”
李瑢沉默了一瞬,收起诏書準備離開:“我只想讓他開心,什麽多情不多情的,父皇您話本讀多了吧。”
“朕反而此刻最欣賞你,真是朕的好孩子。”他哈哈大笑,突然仰頭吹出三聲尖利的長哨,聲波如利箭劃過長空射向乾安殿大殿。一只髒兮兮的毛猴不知從哪裏竄上房梁,扯出正大光明匾後面的紫檀方盒摔在大殿上。
盒蓋甩開,明黃诏書攤在地面上極為刺眼,正在議事的大臣們面面相觑誰都不敢上前一步。坐在龍椅一側代為攝政的李願令大家稍安勿躁,一步一步走下丹階,撿起了诏書。
大臣們看着他沉靜的面色猜測诏書內容,其實也沒什麽懸念。縱然寫的不是他的名字,也會是他的名字。
李願從小一舉一動沉穩莊重,仿佛比着尺子做出來的,此刻他眼底情緒不明,終究是輕笑一聲,斂裾振袖宣讀傳位诏書,清正簡穆的聲音遠遠傳向皇宮內外,九州四海。
“皇三子李瑢聰明,恪慎克孝,才備文武。今宗社未安,國家多難,其英勇雄毅,總戎專征,代朕憂勤,斯為克荷。立即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