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陌路

陌路

李瑢聽到三聲口哨心知不妙,一時間卻不知疏漏在哪裏。皇帝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幾年你真是好手段,比李璋強不少,父皇是真的喜歡你,你卻不信。”

李瑢擡腳往乾安殿趕去,在半路撞上總管大太監,一群人呼啦啦跪下山呼萬歲。他臉色刷白,死死捏住袖中那份僞诏,聲音顫抖:“誰……誰說的傳位。”

大太監滿臉喜色:“皇上……太上皇豢養的小猴安樂侯今日在乾安殿上翻出正大光明匾後的诏書,大皇子親宣,即刻由您承襲大統。”擡頭看到他蒼白的臉色,忙補充道,“禮部大人們和幾位親王都看過了無誤,太上皇那邊也派了人去确認。”

李瑢低聲問:“大皇子呢?”

大太監:“大皇子着人來迎皇上,吩咐禮部戶部一同準備登基大典。自己先行回府了,看來這一段累的着實不輕。”

李瑢茫然地看着深宮中的朱牆金瓦,他滿心算計費勁心思,小心翼翼地把寶座捧到那人手心,中途卻讓老皇帝把一顆癡心拍得粉碎。被人按在那張椅子上,所有的殷勤溫柔都成了步步為營,所有的自我剖白皆為矯飾謊言。

真是好父親啊,全身癱瘓成廢人還能讓他血濺三尺。

李願進了屋倒頭就睡,繃了幾年的神經倏忽松下來,泛出細密深重的疼。他不想讓任何人出現在腦子裏,偏偏有張臉頑固地要往他夢裏闖。夢裏水光潋滟映在明亮狡黠的眼睛裏,薄唇在皮膚上繪出一朵朵桃花,一聲聲叫着哥哥哥哥。他擡手拂過李瑢的鬓發,手腕卻被狠狠咬住,鮮血流滿了甘霖軒的地板。

李瑢将當初那封僞诏給李願看,殷切解釋着小猴,诏書和自己愚蠢的輕敵。李願喝了一口奶酥茶,蒼白的臉上浮出一點病态的紅色,他淡淡地說:“這又何妨?我們把李璋趕到穎郡,你當上了皇帝,我們贏了。”

“哥哥才應該坐在龍椅上,弟弟這麽多年所謀求的你都知道的。”

李瑢伏在他腳邊,單純懵懂的表情在他臉上毫不違和,雖然那只是一層面具罷了。他這個姿勢跟李願夢中微妙地重合,纖長秾麗的睫毛顫抖一下,怯怯望着李願。

李願極快地笑了一聲,跪在他面前與他平視:“當然,我本來也無此意,否則當日乾安殿上也未必沒有轉圜餘地。只是,”他頓了頓,“最後一次叫你星聞吧。今後君臣有別,還望陛下珍惜龍體,安康順意。”

李瑢漲紅了臉,“我半個月沒見你,你就只說的這些糊塗話!明日我就寫禪位書,你永遠是哥哥。”

李願道:“今日來确實還有一事奏請。臣與敏嘉的婚事拟定于開春二月初三,新君登基,萬物生發,借借陛下的喜氣。還望皇上準允。”

李瑢雙手握住他的胳膊,手指用力到痙攣,犀利的眉眼一瞬間爆發出可怕亮光:“我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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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說你不在意,用成婚這件事來氣我!如果你真的在意,那就接受禪讓不要結婚;要是不在意,就認我做皇帝,聽聖旨不準結婚!”

這話已經半點道理都沒有,李願被他勒着胳膊,垂目:“可是,我結婚,跟誰做皇帝,壓根是兩碼事情。”

新帝的登基儀式辦的并不隆重,國家尚在休養生息。他派人到西北和談,帶去了邊關貿易條約和一封密信。室項王看着鬓發蒼蒼的封叔,問:“新帝的乳名是星聞?”

封叔:“是。摘星的星,聽聞的聞。”

室項的空氣清澈新鮮,在夏日的山峰上可見漫天銀河倒懸而下,山上有涼亭一座,傳說是二十多年前王子與愛人相會處。時光袅袅,銀河依舊,亭名摘星。

密談三日後,室項全線收兵。

敏嘉郡主是開國元老的嫡系孫女,與李願訂婚有兩年。新皇登基,她母儀天下的夢想破碎。親王王妃尊貴,對她來說,卻還不夠。

皇帝赦免了一批犯人,促成了幾段姻緣,對他最關心的哥哥的婚姻卻不聞不問。

李願被派到各地巡視官府,安撫百姓,追查李璋叛黨,幾乎沒有回京的時候,硬生生成了新朝第一勤政愛民的好官。三兩年後回了京城,帝後一起在大殿為他接風洗塵。那紅裝絕豔的人,正是曾經與他訂婚的敏嘉郡主。

他看着大殿上氣度越發從容的弟弟,遙遙舉杯一祝便告退了。

“你在甘霖軒住的還好麽?”

李意這幾年在宮外行走,偶爾回宮就住在甘霖軒。李瑢日理萬機,對于甘霖軒的衣食住行卻照顧得無一不妥帖細致。

“好呀,皇上照顧得細致,皇後也巴巴得恨不得一天跑一次。”李意看着哥哥,“你呢,這次回來能在京城呆多久?”

李願懶散地躺在昔日母親最愛的軟榻上,“李瑢就是把我當畜生使喚年前也不會再讓我出京了。”

李意低聲道:“你今日看到皇後了?心裏還好麽?”

李願:“看到了,心裏倒也沒什麽。之前時局動蕩,敏嘉郡主膽識過人,如今入主鳳位,也算心願得償。”

他拍了拍李意的頭,“說來我們倆都定了親,又沒成。情路波折,流年不利啊。”

李意白他一眼,“別扯上我,那門親事沒成我開心死了。現在看上哪家的公子少俠想玩就玩一玩,多開心自在。”

風吹過甘霖軒的水晶簾,她滿不在乎的表情變得有些難過,“可是李瑢搶了你的未婚妻,哎,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李願,“這門親事沒成我也高興啊。敏嘉郡主人才樣貌脾氣都是頂尖的,就讓李瑢去消受吧,你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我就沒有別的遺憾了。”

“兄長……”

皇帝賜下一棟親王府的大宅子,李願簡單布置了一下便搬了進去。他随從親眷不多,小時候照看他的宮女阿勉作了侍妾代管家事。阿勉勸李願盡早成親給家裏添一位女主人,李願道阿勉盡心待他性子又要強,他也不着急家裏多個人給她添堵。

除夕夜宮裏熱鬧,李願陪皇上大臣們吃了一會便告退回府。薄雪浮長街,腳步聲簌簌,巷子盡頭是安靜的親王府;大殿之上,是觥籌交錯的熱鬧,李瑢今夜當是盡興。

阿勉下廚做了一桌菜,都是李願平日裏喜歡的,又吃了兩杯酒,便要歇下。李願自往書房,看着穎郡地圖陷入沉思,不知不覺間頭越來越昏沉,竟睡了過去。

恍惚間身上沉重地壓着什麽,粗重的喘息聲在昏暗的房間裏格外清晰。他猛地跳起來,又被人狠狠壓了下去。

“哥哥。”身上人顫抖着,雙手探進他的衣服上下摩挲,手掌帶着高熱,把困頓的軀體都點燃揉活。李願僵了一下,瘋狂地掙紮起來,卻因吃多了酒身上沒什麽力氣,被李瑢緊緊裹在懷裏。烈火燒幹了理智,卻帶出更多的汗水。

“李瑢,別讓我恨你。”李願聲音嘶啞,眼睛布滿血絲。李瑢黑暗中視力好得驚人,被他這一眼瞧住,愣了一下。他挺身侵犯,用手蓋住了李願的眼睛。那樣堅定憤怒的眸子,不應該是看着自己的模樣。

“哥哥,你都不叫我的名字了。”他被快樂和愧疚折磨,又在這人身上找尋安慰,思維和感官攪成碎片狂亂散在夜空。除夕除不了心中的執念,新春也帶不來新的希望。幹脆就讓他瘋了,把人吞吃入腹擁抱進懷裏,與血肉呼吸長成一片。長夜那樣冷,沒有母親沒有朋友,只有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拉着他往前走。這只手現在要放開他,那他就抓回來!

“哥哥我真的好愛你,你是我最堅定的依賴和最信任的兄弟。我可以為你付出一切,你要信我。可是我看到你哭,你被父皇忽略,被那對賤人欺負,我又好生氣。你這麽好,為什麽要這麽對你!我要你做皇帝你不肯,那我來做皇帝,我來保護你。以後誰都不能欺負你,好不好。”

他動作越發瘋狂,說着說着眼淚淌在李願的肩膀上。李願堵上耳朵也禁不住這些話鑽進耳朵裏,痛苦地□□着,蜷縮着身體想把自己埋葬在無邊的黑暗和時間裏。他不想接受這樣的“保護”和“愛”,李瑢骨子裏的瘋狂和占有欲跟老皇帝一模一樣,他愛弟弟,可是他的弟弟已經死在了某一日的杏花樹下。

對面前這張臉生出切骨的怨恨,他吼道:“是你殺了他!你毀了他,你該把他還給我!”

李瑢一哆嗦,“誰?”

李願松開緊握的拳頭 ,不再掙紮,随着他的動作微微抽搐,眉眼像染了外頭的雪花,冰冷又漂亮。

因外頭下了雪,天光很早就亮起來,李願渾身酸痛,昨夜的記憶惡毒複蘇。他一擡腳把背後的人踹了下去,李瑢猛然驚醒剛要發作,擡頭一看,迅速換上一副笑臉,表情變化之快讓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李願神情冷漠,濃密的睫毛掩不住疲憊。

“皇上如今滿意了嗎”

李瑢跪趴在他身前,一雙眼睛柔美又哀傷地凝視着他,手輕輕撫摸他的腳腕,一個微妙的臣服姿态。

李願膝行向後一大步,叩首不語,頭發散滿肩背。

李瑢手垂在他頭上方,手指痙攣地抽動兩下,終究是沒有再伸手。“哥哥,此事我對不起你,可我不後悔。如果我死了你心裏能痛快些,那我就在這裏。”

李願嘴角發出極輕的聲音,“大過年的自然要好好活着,臣恭送皇上。”

李瑢的腦子在冰天雪地裏燒得七葷八素,靈魂輕飄飄地浮在雲上。權力真是狡詐,他才做了一年皇帝,居然就變得如此狂妄。他毫無悔意地反思自己,或許他說得對,以前的李瑢已經不在了,連自己也找不回過去,又如何賠給李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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