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寬慰
八、寬慰
“我們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們完全沒有共同之處,本來應該沒有交集的可能,所以我覺得,我還是不要聯系你比較好。”戚千慕說。
洛頤仔細琢磨戚千慕的話,嘆了嘆,聲音挺明顯,被麥克風收錄,傳到戚千慕耳朵裏成了一陣有形态的潮汐。
洛頤審視自身,悶聲悶氣地承認:“沒錯,我只是一個土裏土氣的書呆子,跟你的确處于不同的世界。”
戚千慕猛地笑出聲,無奈道:“你為什麽要失落啊?我的意思是你太優秀了,而我是爛人一個,出現在你身邊其實挺打擾你的。”
反應遲鈍的洛頤這才明白參觀校園的活動給戚千慕造成了壓力。
洛頤在懵懂間獲知戚千慕藏于表象之下的想法,原來戚千慕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麽潇灑,他打扮得花裏胡哨,異常新潮大膽,不在意別人如何評價,但其實心裏不可避免會留有社會傳統主流意見的痕跡。
洛頤回憶一下當時種種,問:“我記得是你提議要參觀校園的,既然你不喜歡,為什麽要來?”
“我想多和你接觸嘛,沒想到一接觸就發現,我們之間存在着那麽大量的差異。”
聽到戚千慕說想要向他靠近,洛頤略感高興,也心軟,同戚千慕說:“你不是爛人,并且完全沒有打擾我。”
戚千慕告訴洛頤:“我小時候是那種問題學生,沒有爸媽管教,脾氣又不好,不樂意聽老師的話,不愛搭理班上的同學,整天不是逃課去抽煙喝酒就是在教室趴桌子睡覺,學校裏的所有人都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所以我到學校之外交朋友。
“我那會兒就知道我長得好看,個子又高,我可以靠着外表交到各種各樣的朋友,得到各種各樣的幫助。其實在這一點上,男女是一樣的。
“我念完高中就不再念書,到社會上打拼,做過不少生意,都挺順利,有用的朋友就是用價值的人脈,有人脈就能夠比絕大多數人更早獲知掙錢的渠道。‘Passion’是我掙到一點錢之後開的,開的原因是想折騰更多事,但是真的讓‘Passion’的經營上了軌道卻又不怎麽想折騰了,這幾年過得吊兒郎當,淨是在混日子。”
洛頤想問“沒有爸媽管教”的确切意義,又不敢問,擔心自己和戚千慕還沒有熟悉到可以打聽家人情況的程度,只好作罷,轉而說:“你很早就選擇了一條你願意走下去的路,并且是一條會讓你得到利益的路,難道這對你來說不是幸運的嗎?”
“幸運嗎?我記得高中的班主任經常訓我,說如果我念不了書,這輩子就廢了。可能她念叨的次數太多,說話的語氣太嚴厲也太誠懇,我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她好像給我下了一個咒。我的人生好像真的被不念書這件事捆綁住了,被藏在了壇子裏,埋在了樹底下,不見天日。”
“別心裏作怪,你現在不是活得很好嗎?自己當老板,活得有聲有色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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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沒怎麽認識過像你這樣優秀的人吧,我本來一點也不覺得我一直以來的生活有什麽不好的。認識你之後,我開始反省我的人生,開始覺得關于我的一切都不見天日,不健康,不能在太陽底下生長。”
“我不優秀,你怎麽總要恭維我?”
“至少在你面前,我沒有可以驕傲的資格。”
戚千慕自貶的話語越來越尖銳,洛頤聽進耳裏像聽進了幾根細針,難受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洛頤眉心擰緊,語氣認真:“不是走在衆人鋪設好的大路上才是所謂的正道,這樣的想法太狹隘。你想想那天我和你在學校裏到處逛,我們一直沒有走在大路上,沒多少人走的小路一樣可以到達目的地。或許這些路上全是亂七八糟的野草和昆蟲屍體,一大堆人會指指點點說太難看、太臭、太危險,可那又怎樣呢?現在我們所處的時代,稱到達目的地的人為勝利者。你可以驕傲,因為你是勝利者。”
戚千慕沒吭聲,洛頤便繼續說:“用學歷和一生挂鈎的做法早就跟不上時代了。我們這一代人活着最重要的任務之一,是掙錢養活自己,然而讀書這件事本來就不是為了掙錢,如果為了掙錢的話,我們應該從幼兒園就開始學習怎麽做買賣,怎麽清醒地審視市場需求,怎麽用盡辦法滿足市場需求,怎麽在規則之中找到一條最能幫助自己的逐利之路。
“可我們學的是什麽?語數外物化生政史地,這些學科都是前人追求真理的一個個步伐,通往的地方怎麽可能是錢庫?在這個教育被弄得一塌糊塗的時代裏,從教育中勝出已經不是值得炫耀的事了,也沒辦法擁有能夠輻射一生的影響力。”
戚千慕笑了一下:“你這麽說,我會以為你在誇我做出不念書的決定。”
洛頤說:“我的話裏沒有褒與貶,我只是在說我的看法。社會意義的成功已經從名與位變成了錢與權,士農工商的排序不再正确,一個人進入社會之前的所有努力大多是為了能讓自己加入到商業行為的一環中,以此分得一點金錢。
“我沒有工作過,只有過當廉價勞動力的經歷,所以想法可能比較幼稚,你別笑話我,反正我覺得重視學歷和重視社會意義的成功這兩件事,已經不能夠被擺到一起來談論了。
“大多數人只是沒條件選擇更好的道路才會苦苦追求學歷,希望能夠憑借此進入到商業行為的關鍵環節,競争到一個高門檻高報酬的職位,獲取長期接受教育之後的回報。
“你既然能夠創業成功,就代表着獲得了某一方面的社會性成功了。你與我之間,應該是我要仰望你,而不是你感到自愧不如,你沒有需要慚愧的地方。”
戚千慕抿抿嘴,覺得還是有的,他需要慚愧的地方多了去了。
但他沒有在這通電話裏說出來。
戚千慕在對話結束之前問洛頤:“你真的覺得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我們雖然身處不同的世界,但是我們可以被允許進入到彼此的世界嗎?”
這話服軟祈求的意味有點重,洛頤最受不了別人求他,立刻铿锵有力應道:“當然可以!”
洛頤挂掉電話後陷入了某種迷蒙狀态,他厚着臉皮給戚千慕打電話只是想慰問一下可能身體抱恙的戚千慕而已,不曾想會中途改道成了知心大哥哥,幫戚千慕疏導心結。
不知道疏導得成不成功。
洛頤皺着眉,但嘴角彎彎,露了半個笑,想戚千慕那麽光芒萬丈的人其實也會有脆弱的時刻,想自己說的話如果真的能寬慰戚千慕就是最好。
第二天洛頤如常去實驗室幹活,忙碌一上午後短暫歇息,正準備吃午飯的時候收到了一條微信,只有兩個字,“下樓。”
洛頤立刻放下手裏的泡面,依言下樓去。
剛走出實驗大樓的閘門,洛頤就看到了小路斜對面的樹蔭下抱臂站着的洛霖。
洛霖是洛頤的姐姐,兩人差五歲。
洛霖從去外省念大學開始就不怎麽回家,畢業後回S市發展也是直接自己一個人搬出去住,非常獨立,不允許自己依靠父母一丁點。
洛之裴和範書娟是傳統的父母,受環境和經歷的深刻影響,心裏免不了要重男輕女,念再多書也沒用,難以改變。
政策阻止不了他們要生兒子的熱情,偷摸着懷了二胎,他們就有意識地告訴洛霖要好好照顧弟弟,待洛頤出生後,又無意識地将所有關愛和資源傾向于洛頤,嘴上說的是不會厚此薄彼,但行動上全是無法解釋的偏心。
洛頤兒時經常聽見洛霖和父母吵架,碰見過幾回洛霖躲在陽臺角落偷偷抹眼淚。倒也不是多有覺悟,只是洛頤同情心泛濫,覺得洛霖很可憐,所以每次洛霖因為父母的偏心而生氣傷感時,洛頤都會趁父母不注意悄悄将零食和玩具分給洛霖。
洛頤分出去的東西無一例外都被洛霖扔進垃圾桶裏了,洛霖說她不受嗟來之食,讓洛頤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洛頤不懂得生氣,更不懂得髒,将東西從垃圾桶撿回來,拍一拍,該吃吃,該玩玩。
洛頤個性溫順,進入了念書的歲月更是安靜得毫無存在感,平日除了悶頭念書當書呆子,啥都不做,與洛霖在生活上能夠産生矛盾的機會極少,并且一遇到洛霖和父母之間的争吵總要說一句公道話,軟言勸父母對洛霖好一些,然後被範書娟教訓:“小孩子懂什麽,別這麽多話,去學習!”
洛霖讨厭洛頤的同情,說洛頤是貓哭耗子,利益既得者的同情都是高高在上的假慈悲,可又免不了在洛頤的種種做法中察覺到洛頤與父母的差異,雖然洛頤是利益既得者,但不是心懷惡念的小人。
洛霖和父母的感情始終一般般,長大了之後和洛頤倒是相處得不錯。
洛霖每每思及此都覺得擡不起頭,恨自己的革命信念不堅定,反抗得不徹底,在洛頤面前說話總要發洩發洩這種情緒,沒一次有好臉色給洛頤看。
後來範書娟病逝,洛之裴性格大變不理世事,洛霖心裏的怨恨沒了着落,也就逐漸淡了下去。
只是一貫的相處模式改不掉,洛霖和洛之裴毫無親近可言,有事要找洛之裴都會通過洛頤。
洛頤快步走到洛霖跟前,樂呵道:“回來啦,怎麽不提前跟我說?我去機場接你呀。”
洛霖去美國出差整整一個月,昨天晚上十點多飛機才回到S市。
“接什麽,啰裏啰嗦的。而且你那輛破車我不稀罕坐,我怕它半路上解體。”洛霖将手裏的兩大袋東西遞給洛頤,說,“老頭要的花旗參和鈣片。”
洛頤應了聲,往袋子裏看了眼。
洛霖又說:“裏面的白色小袋子是給你的。”
“是什麽東西?”
“防止脫發的精華,你老是沒日沒夜待在實驗室,很容易因為壓力過大或者休息不好等等原因脫發,提前防止比較好,我可不想要一個地中海弟弟,丢人。”
洛頤:“……”
洛頤瞅了瞅妝發精致神情高傲的姐姐,覺得洛霖此刻的心情不錯,便趕緊當和事佬,輕聲細語地勸:“其實你可以直接拿給爸爸,他現在退休了,整天待在家裏,都不需要你特意約時間。你讓我轉交,可我又不能說回家就回家,要趕實驗進度,走不開,還得等到周六晚上再回去,多麻煩。而且爸爸自己在家裏待着挺無聊的,你去看看他,他能高興好幾天。”
洛霖橫了洛頤一眼,沒說話,轉身走了。
和事佬業務不知第幾次宣告失敗,洛頤聳聳肩,回到實驗室去。
又過一天的晚上,洛頤順利完成今日的實驗進度,而後收拾好東西,拖着腳步懶懶散散去搭電梯,慢慢吞吞往外走,快要走到實驗樓大門,洛頤愣在原地。
他好像看到戚千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