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游樂

十四、游樂

洛頤又在廣闊的校園裏奔跑,速度不快,但不曾停下。

他的腿不太能擡起來,中午背康妍去醫院的過度運動所造成的疼痛十分明顯,且越來越明顯,限制了他的動作,可他心裏着急,無法說服自己放緩腳步。

痛苦的前進行為,像一個概括性和預示性彼此交疊的意象。

他很想見到戚千慕,從未有過的渴望,所以他匆忙、急切、迫不及待。他承認他在向戚千慕奔赴的路上,十分思念戚千慕。

跑到校門口,洛頤憋着一口氣忍着痛,用最快的速度從校門口最右邊的常開的小鐵門蹿出去,保安甚至來不及發現他的身影。

洛頤在停車場附近忽然停下,抓着胸口彎腰喘氣,被湧進氣管中的空氣嗆得咳嗽幾聲,眼裏被嗆出一層薄淚。

花了幾分鐘緩過氣來,洛頤直起腰,擦了把額上的汗,邁着軟綿綿的腳步慢慢走進停車場。

偌大的空間只停了五六輛車,空蕩蕩,僅有的兩盞路燈灑下的暖光全塗在地上,再暖的顏色,再熱的天,這麽放着也放涼了。

洛頤一下子就看見了戚千慕的車,以及站在車邊的戚千慕。

戚千慕左手拿着一個矮矮胖胖的、剩三分之一水的礦泉水瓶當煙灰缸,右手夾着一根煙。

這是戚千慕向他表白之後,兩人的第一次見面,洛頤想。

洛頤其實沒做好準備,不知道該準備什麽,約定的見面全然如偶然遇見。

洛頤見到戚千慕的一剎那有恍如隔世之感,仿佛許久不見,兩人之間千山萬水時空遙遙,交彙的視線是經過千百年長途跋涉才到達地球的散落宇宙的行星光芒,是曾經的真相,不是如今的事實。

可他對戚千慕又是熟悉的,即便是在不明的光線中,他也能看清楚戚千慕的模樣。如同在舊跡陳光裏翻找記憶,将戚千慕找出來,拿過來,放在此時此刻的他面前。

洛頤莫名地覺得感動,有人在等他,他度過了十分糟糕的一天,事事不順,身心俱疲,但與此同時,有人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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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趕來,正好可以看見這個人。

以後或許不會重現現在的場景了,不會再有人這麽等他了,可他會一直記得,并在經歷和今天同樣糟糕的時刻後慢慢回憶起這一刻。

洛頤的聲音很小很小,仿佛不是同戚千慕說,而是同自己說:“又見面了。”

戚千慕一看見洛頤就笑容燦爛,随手将抽了一半的煙扔進水瓶裏,擰緊瓶蓋,然後用點力扔向不遠處的垃圾桶。水瓶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準确落在垃圾桶中,“哐”的一聲,比洛頤的說話聲大了不少。

戚千慕朝洛頤走來,頗為愉快地說:“是終于見面了。”

洛頤很想問戚千慕為什麽願意在毫無回應的情況下在這裏等這麽久,想問戚千慕是不是對與他見面這件事挺重視,想問戚千慕是不是在這段時間都會圍着他轉。

然而他的尴尬處境又不可能允許他問這些有點暧昧的問題。

洛頤不知所措地選擇道歉:“對不起,我沒有看手機,你發的信息沒能及時查看,我忙到十一點才離開實驗室,出了很多事,我要處理……”

戚千慕臉上添了些許無奈:“你怎麽這麽喜歡說對不起?你不用道歉,那些事又不是你造成的。”

“不是我造成的,卻也要我去處理。只要是歸我處理的,就是我的責任。然後本來以為挺順利的實驗又出了點沒有預料到的意外,這個應該也是我的責任,實驗怎麽可能是順利的呢?真不明白今天之前的我在想什麽。”

話說出口了才覺得很像在抱怨,洛頤便不說了,尴尬地移開視線,微低着頭。

戚千慕沒接話,定定看了洛頤許久,用目光描摹洛頤臉上的線條,也勾畫洛頤神情所表達的內容。戚千慕似決定了什麽,轉身去開車門,并揚揚下巴示意車內空間,同洛頤說:“上車。”

洛頤擡頭看向戚千慕和那輛不起眼的車,愣了兩秒,呆愣着問:“嗯?為什麽?”

戚千慕坦然笑道:“和你去游樂場,約好了的。”

洛頤更加不明白了:“可是……游樂場早就關門了呀。”

戚千慕更加坦然:“沒關系。”

戚千慕笑得爽朗且溫和,完全沒有正在做一件傻事的窘迫,又說了句:“陪我去游樂場,上車。”

那種笑容仿佛有蠱惑人的神秘力量,洛頤心中不解,但鬼使神差地按照戚千慕的話去做,坐進車裏,任由戚千慕将他帶到不在營業中的游樂場。

眼前不斷往後退的街景像夢中不可控的游移畫面,大腿和手臂的酸痛感又在正兒八經地攻擊着他,洛頤感到十分困惑,微微歪頭,注視道路盡頭,暗道他和戚千慕相處時總會有這種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的神奇體驗。

洛頤遲疑着說:“戚千慕,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我的研究課題是你,那我肯定完蛋了,我一輩子都不可能畢業。”

戚千慕語氣平淡應道:“如果你的研究課題是我,那你就不需要研究了,我會告訴你正确答案。”

洛頤扭頭看了眼戚千慕,但戚千慕正目視前方專注駕駛,沒搭理他。

洛頤撇撇嘴,收回視線,自己暗暗琢磨戚千慕的正确答案是什麽,又不可能琢磨出結果,他對戚千慕根本就算不上了解。

手機又因電量見底而關機的洛頤如此消磨了半個小時的移動時間,他知道前面的儲物箱裏有充電線,但也有別的東西,他不想打開。

游樂場已然被夜色淹沒,繁彩的夢幻建築在安靜無光時最顯落寞,站在緊閉的大門前仰望這樣的游樂場的兩個傻子,也顯得有點落寞。

“看上去挺可憐。”洛頤說。

“嗯。”戚千慕表示認同。

“我們這麽站着挺傻的。”

戚千慕挑眉反問:“你不覺得這是一種浪漫嗎?”

洛頤大驚失色:“?”

“我們擁有了在烏漆嘛黑的游樂場外駐足欣賞的共同記憶,這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洛頤:“……”

戚千慕繼續維護他的浪漫:“你想啊,別人在這裏得到的都是熱鬧且加入到熱鬧中的記憶,而我們得到的是能夠突顯我們之間的熱鬧的安靜,這讓我們說的話和做的事都變得尤其可貴。”

洛頤沒覺得這有什麽可貴之處值得他們大晚上跑一趟,沒理解其中的邏輯,并認為戚千慕是在胡說八道。他神色複雜地瞥了戚千慕一眼。

戚千慕呵呵笑兩聲,提議道:“不站在這裏了,在邊上走走吧。”

在游樂場外逛了半圈,被雜糅了烈日藏在人間的熱能和夜晚幾分涼意的、熱不熱涼不涼的古怪晚風包裹,兩人都出了點汗,瞧見一家24小時便利店就走進去,買了兩杯雪糕和兩瓶冰飲。

然後他們随意坐在路邊吃雪糕。

斷斷續續聽洛頤講述了一天經歷,戚千慕問:“她還好嗎?”

洛頤抿着小木勺搖搖頭,說:“不太好,還處于需要密切觀察的階段,大概要用藥兩三天才能知道效果。”

戚千慕扭頭看了洛頤好一會兒,問:“你還好嗎?”

洛頤嘆道:“也不太好。”

情緒總歸是要宣洩的,老是藏在心裏無法完全消化。而安靜又有信得過的人陪伴的環境最适合訴說情緒。

洛頤吃着香芋味的雪糕,感受着滑進肚子裏的涼意,以及陪在他身邊的戚千慕,傾訴欲達到最巅峰,坐在夜幕之下的一隅,看向無人的街道和層層疊疊的靜默高樓,只覺孤獨與渺小,天地蒼茫,戚千慕是離他最近的人,現實的距離是,精神世界的距離也是。

他說:“我其實很不想去處理各種瑣碎事,煩死了,研究生不懂的操作要我去教,身體健康要我去關心,家長要我去應付,導師的孩子有時也讓我去管,導師講課的課件也是我做的,本科生交上來的期末作業是我打分的,某些不重要的發言稿是我寫的,我自己手裏還有一堆活沒幹完,也不知道能不能幹完,實驗沒進展,論文寫不動。這書念得,就是在給自己找罪受,學習的時間沒多少,打雜的時間倒是很多。”

今晚的洛頤和之前所有時刻的洛頤是不一樣的,他在透露真實的苦惱。戚千慕順着他的話問:“你不僅是今天過得糟糕,是每一天都過得很糟糕嗎?”

洛頤承認道:“是呀,每一天都很糟糕。我今天背康妍往醫院跑的時候,太緊張了,感官全都發木,她就在我的背上,但我沒辦法感受到她的體溫和心跳呼吸,一路上我都非常害怕,怕她會就這麽沒了。

“終于将她送到醫院,看護士給她上心電監護、順利給她建立靜脈通道,看她不省人事地躺在病床上,我覺得很揪心,我們這些人真是可憐,想要往前走一步都極其艱難。我們都在追逐一些類似于希望的微光,又其實是被困在原地的,我們要在憋悶的環境裏不斷堅持,不能放棄,一旦放棄,我們就要失去希望帶來的光芒。可是這一切實在讓我太累了。”

戚千慕似感受到洛頤的疲倦,又似明白洛頤的無奈,輕輕嘆了嘆,說:“但你沒想過要放棄。”

洛頤冷靜了些,吃下最後一口雪糕,将空杯子放在身邊,苦笑道:“嗯,沒想過。”

臉上添了一點溫熱,洛頤扭頭看着戚千慕。

戚千慕用手背蹭了蹭洛頤的臉,臉上挂着溫柔笑意說:“給你加油打氣。”

洛頤有些發愣,含糊說了聲:“謝謝。”

“別這麽客氣。在我面前,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抱怨也行,想說老師同學的壞話也行,想要我和你一起罵他們也行。”

洛頤伸手摸摸自己仍然留有溫熱觸感的臉,有點害羞,訴苦的心思蕩然無存,低下頭小聲說:“我不罵他們,沒這個必要。”

戚千慕倒是一直記着要給洛頤加油打氣:“你覺得心裏舒股就好。哪怕有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的決心,還是會被路上的各種困難絆住腳步,人不可能永遠都不感到挫敗,也不可能永遠都不需要安慰。吃點甜的,聊聊天,訴訴苦,心情會好很多。有了好心情,明天才有沖勁繼續打拼。”

洛頤認同道:“嗯,是的。”

洛頤的心跳很快,快得連帶着呼吸有些困難,腦子也一并亂了,從見到戚千慕的那一刻就想問的問題在不經意間脫口而出:“你為什麽要等我?”

戚千慕輕易就坦白了自己的目的:“想見你。”

洛頤皺着眉,充滿困惑地看了戚千慕一眼:“是嗎?”

“這很奇怪嗎?”

洛頤點點頭。

戚千慕一派誠懇:“不奇怪呀,喜歡你當然會希望時常見到你。”

洛頤覺得自己的臉和耳朵都升溫了,熱乎乎的,十分不自在,抓起飲料就擰開喝了半瓶,想想又有點不服氣,他怎麽能被戚千慕一句話就拿捏住。洛頤佯怒道:“別把這些話挂在嘴上說,會讓人誤會你滿嘴花言巧語。”

戚千慕笑道:“這才哪到哪。而且我不說你怎麽會知道我在想什麽?這不是花言巧語,是心裏話。”

洛頤還想說戚千慕和他之間是交淺言深,但忍住了沒說。

這詞不算對,他們認識的時間雖然不長,卻似乎相交不淺,他對戚千慕說了許多不會對其他人說的話,不談戚千慕老是挂在嘴上說的那件事,戚千慕其實算得上是他比較親近的朋友。

洛頤捏着飲料瓶子,暗暗平複心緒,另外找話題同戚千慕聊天:“你今晚不需要到酒吧去嗎?”

戚千慕說:“去過了。我不用老是待在那裏,去看兩眼,沒什麽事就可以該幹嘛幹嘛,用不着停留多久。”

“還是當老板好,自由,又有錢。”

戚千慕突然好奇:“如果你像我一樣空閑時間太多,你會做什麽?”

洛頤當真思考了半晌,而後回答:“多看幾篇論文,然後多想想我的論文該怎麽寫。”

戚千慕聞言,掩着嘴笑了好一會兒,無奈道:“就要将一切空閑時間變得忙碌是嗎?”

洛頤不在乎地聳聳肩:“時間就是拿來用的嘛,跟錢一樣。”

戚千慕問洛頤:“這麽忙碌的你以後具體想做什麽?”

洛頤想也沒想就給出了自己早已确定好的答案:“能繼續念書就繼續念下去,念不了就看看有沒有哪個科研團隊、哪個實驗室肯要我,我會一輩子都投身科研。”

“擁有遠大志向是一件好事。”頗為敬仰洛頤志向的戚千慕這麽說着,霎時想起了什麽,趕緊補充一句,“但一輩子很長,你不應該現在就透支自己。”

洛頤否認:“我沒有透支自己。”

戚千慕肯定道:“你有,你多久沒放過假了?今年有休息過一天嗎?”

“過年的時候休息了。”

“……”

不知怎的,洛頤覺得自己似乎是理虧的,虛張聲勢地強調:“讀博就是這樣的呀,我很忙,沒時間休息。”

“每周至少休息一天吧?在我酒吧裏的服務員一個月休六天都有人不高興,說我剝削他們,說應該每周雙休,酒吧怎麽可能雙休,真是異想天開。你倒好,一天都不休,這跟那種舊社會裏被地主壓迫的可憐農民有什麽區別?”

洛頤玩笑道:“要不怎麽說我是民工呢?”

戚千慕自顧自地宣布:“行,為了擺脫被剝削的慘狀,你就從這一周開始每周休息一天吧。”

“不行,我走不開。”

“那就改成半天,不能再少了。”

“……這怎麽成規定了?還是你來規定?”

戚千慕暗道他今天給自己定下的任務本來就包含着勸洛頤休息一項,不過因為發生了小插曲,他暫時給忘了而已。

戚千慕繼續勸道:“你的獻身精神太強了,我要是不做硬性規定,你絕對不肯休息。洛頤,不休息是會死掉的,你那位生病的師妹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這還不夠引起你的重視嗎?”

洛頤不滿戚千慕的說法:“你別咒人家,人家還活着的,哪裏就死掉了?我真的沒辦法休息,我手上有正在寫的文章,才寫不到一半,哪有功夫休息?我現在發表的文章數量不夠,不抓緊點會畢不了業的,怎麽能夠浪費時間去玩?”

戚千慕無情地揭示某個真理:“半天時間又不會讓你的文章生長出來。”

“?!”洛頤被踩着尾巴似的瞪了戚千慕一眼,怒道,“把你這句可惡的話收回去!你是不是在瞧不起我的文章!這話對艱難生産論文的人傷害太大了!”

戚千慕不理解洛頤突如其來的憤怒,但乖乖照做:“好好好,收回收回,但休息半天可不能收啊。”戚千慕歪着身子,輕輕撞了撞洛頤的肩膀,帶着點撒嬌意味請求道,“好嘛?就這麽說定了啊,我周六或者周日的下午找你行不行?我會提前兩天約你的,你就答應我嘛,求你了。”

洛頤頓時唇齒發僵,有口不能言,毫無氣勢地瞅着戚千慕。

戚千慕又撞了一下,看出洛頤受不了別人求,于是再求一遍:“求你了,洛頤,好不好嘛?”

洛頤小聲嘀嘀咕咕,說出一陣意義不明的話語。

戚千慕湊近了些,問:“說什麽呢?沒聽清。”

洛頤睨着近在遲尺的高鼻梁,心跳又加快,趕緊将戚千慕推遠些,免得被聽見心跳聲。洛頤別扭地小聲支吾:“……好吧。”

洛頤其實存了要拒絕的心思,然而拒絕的話語怎麽也說不出口,無論是對戚千慕此時提出的建議,還是對之前提出的請求。拒絕不了,便唯有接受。

這很像是他在挽留戚千慕,他的潛意識在這麽做,他無法反抗自己。

戚千慕露了個得逞的笑,微微仰頭看天,似在鼓勵洛頤,又似在祝願:“這才對嘛,張弛有度。放松點,別太緊張,休息一下喘口氣不要緊的,你想做的事情最終一定能做到,哪怕沒辦法完全實現,你也已經是擁有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洛頤也望向星光稀疏的夜幕,借着自然的浩瀚力量丢開持續了一整天的緊繃,如戚千慕所言逐漸放松下來。他同戚千慕說:“城市裏很難看見真正的星空,可惜了。”

“有機會一起去農村玩幾天,那裏應該有大片星空可看。去爬山也行,在山頂住一晚,看完星空看日出。”戚千慕朝洛頤笑笑,“不過得是我平常的作息才會覺得這種行程有意思,像你這樣早睡早起的估計會累得夠嗆。”

洛頤輕聲說:“能夠玩樂的地方其實挺多的。”

“心情放松了,看什麽都會覺得美好。”

“是嗎?”

“當然是呀,放松下來,好好生活,然後再讓你的夢想為你的生活增添顏色。”

“這是過于理想的狀态。”

“不能因為它過于理想就完全放棄它。”

“嗯,要追逐它……”洛頤低喃着,臉上表情很淡,他的心思沒有在和戚千慕的對話中停留。

那種孤獨又渺小的感覺再度侵襲他的心,他想靠近身邊的人,想和身邊的人傾訴,煩惱也好,憂愁也好,悲傷也好,他想說出來,哪怕結果只是展現他的孤獨和渺小。

洛頤指指無垠夜空,用清淺的嘆惋語氣說:“我媽媽變成星星了。總以為擡頭就能看到,其實不是的,還得找個人煙稀少的好地方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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