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難易
十五、難易
戚千慕仿佛是一顆沉在水裏的黑色鵝卵石,一戳就破的澄澈水幕包裹着比原本的顏色濃郁許多的沉黑,他的神情無比脆弱,情緒卻無比幽深難尋。
他盯着洛頤,用探究的目光,用驚愕的目光。
但洛頤沒有扭頭看他,只繼續講述:“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決心做科研的原因?最大的原因就是我媽媽,她因為胃部的低分化腺癌去世,而我現在所在的課題組,就是在研究與這個疾病相關的內容,我其實已經很幸運,能夠加入這個課題組。考我現在的導師的研究生和博士生可不容易,我費了好大力氣,考研那會兒我比準備高考還要努力十倍,幸好考上了。
“我不是天真的傻子,我知道要達到的目标太過遙遠,我無法實現。可我畢竟是個普通人,有些情緒沒辦法控制得太好,我也會因為無法實現而急躁,因為太想實現而不自覺地逼迫自己更加努力,在你眼裏,我的行為可能會有一點病态……”
戚千慕沉默着,似在認真聽洛頤的講述。
但他的身體裏翻湧着一陣心驚膽戰的動蕩感覺,被完全震撼的滋味更多地占據他的神識。他知道洛頤獻身精神那麽重的原因了,知道洛頤渴望将生命全部潑灑在實驗上的原因了,知道洛頤勇往直前卻不愛惜自己甚至無視自己需求的原因了,這個原因對他而言過于鋒利,能夠直接剖開他的血肉,狠狠插進他的心髒裏。
他不得不對洛頤又一次另眼相看,洛頤是個很勇敢的人,在度不過的難關面前不氣餒,在越不過的深淵面前不頹敗,瞧洛頤一副斯斯文文的書生模樣,卻是有一顆南征北戰橫刀立馬的将軍之心。
戚千慕張了張嘴,想對洛頤做同樣的坦白。
但他猶豫了,也退縮了,沒有将那些話說出口。
死亡讓人恐懼,死亡帶來的一切連鎖反應讓人積恨,死亡的餘韻足以改變人的一生。
在一個勇敢的故事面前,怯懦者的故事不會受到任何期待,不會産生任何價值。
他不喜歡利用凄涼處境博同情,他厭惡依靠軟弱的示好。
戚千慕澀聲同洛頤說:“所以你,更應該照顧好自己。”
洛頤點點頭,看了戚千慕一眼,帶着徹底傾訴之後特有的疲倦又寬容的笑,世間容納了他的一切秘密,他似乎也能容納世間所有秘密:“我知道了,聽你的,每周休息半天。”
“我會認真監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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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戚千慕眼神裏有些許疼惜,說:“以後找個時間一起去離天空最近的地方看星星。”
“好。”洛頤臉上的笑稍稍加深了,他挺喜歡戚千慕知曉他的往事之後的處理态度,他不想聽別人同情的話語,不想接受別人的安慰,更不想用沒事之類的廢話應付那些蒼白的安慰,他的講述結束了,也就代表着這件事在他們的聊天裏結束了。
戚千慕強調一遍:“說好了。這次是真的和你說好了,你不可以反悔。”
洛頤輕聲應道:“好。”
洛頤淩晨一點多才回到宿舍,累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簡單洗漱完就将手腳酸軟的自己扔到床上,轉瞬陷入熟睡。
第二天洛頤又是早上六點半起床,如往常一樣吃過早餐就去實驗室埋頭苦幹,中午和林淼森一起到醫院探望康妍。康妍的媽媽坐在床邊,看上去溫柔慈祥,一見到洛頤就起身跟洛頤說謝謝,又說昨天辛苦他将康妍背到醫院來。
康妍的病情平穩,睡好又吃好,鬥志也跟着回來了,半躺着同洛頤和林淼森說不用擔心她,她很快就能回歸實驗室,繼續拼搏。
下午洛頤繼續埋頭苦幹,晚上提前離開實驗室,回家陪洛之裴吃晚飯。
“你最近在忙什麽?”洛之裴問。
這是洛之裴每周都問的固定問題,提問的語氣、神态和內容全都每周如一。
有時候洛頤覺得自己從推開家門的那一刻開始就掉進了某個循環裏。
發生在家裏的事情是相同的——三菜一湯,坐在主位等待的洛之裴,招呼他快洗手吃飯的話語,吃飯時聊的話題。這個家被某種結界包裹住了,與外界隔絕開,外面的世界時時刻刻都在變化,而結界裏的小小空間兀自保持原狀,在時間流逝中巍然不動。
洛頤覺得這裏仿佛是塗了悲色的桃花源,創造并把持桃花源的人是洛之裴。
洛頤一邊吃飯一邊不過腦子地扔出重複了無數遍的答案:“忙着做實驗和寫論文。”
洛之裴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淡淡地交代道:“要注意身體。”
“知道的。爸你在家都做些什麽?”
“沒做什麽,就吃飯睡覺。”
“要出去走動走動。”
“出門買菜就走動了。”
“嗯,是。也跟認識的人見見面吧?”
“買菜的時候能見到就見。”
“嗯。”
而後無話,直到吃完飯洛頤收碗筷時,洛之裴板着臉說:“這個家越來越不像樣了。”
洛頤沒反應過來:“什麽?”
洛之裴用指責的口吻說:“你和洛霖有聯系的話就多勸勸她,一年到頭也不回來一趟。她應該像你這樣一周回來一次,看看我。我老了,和她還有幾次可以見?”
原來是說這件事,洛頤順從答應:“好,我跟她說。”
“她這個女孩真是特別,年紀不大,氣性這麽大。”
洛頤含糊應了聲,沒說別的。
範書娟在世時,和洛霖溝通的人一般是她,她隔三差五就會打電話騷擾洛霖一回。這種溝通充滿火藥味,話不投機立刻展開争吵,誰也不肯讓着誰。範書娟打完電話就氣呼呼地和洛之裴說洛霖壞話,洛之裴總是附和,他将類似的活動看作是他和女兒的接觸。
範書娟逝世之後,夾在洛之裴和洛霖之間的人就變成洛頤了。
洛之裴不懂得怎麽跟洛霖相處,更遑論理解洛霖心裏的不忿再去解決彼此之間的矛盾。他從不主動和洛霖交流,想起來了就只是交代洛頤去當說客,讓洛頤向洛霖傳遞他的想法。
洛頤勸過洛之裴不要抱有控制洛霖人生的奢望,洛霖現在生活得好端端的,沒必要太過打擾洛霖。
但洛之裴不接受那種說法,他固執地維持着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尊嚴和職責,要讓自己的權力覆蓋到每一個家庭成員身上,洛霖一天是未嫁女,就一天要受到他的管理。
洛頤會在家裏睡一晚,明天一早再啓程回學校。
陪洛之裴看了會兒電視,等洛之裴洗漱完回房休息之後,洛頤也回房窩着。他聽從洛之裴的吩咐給洛霖發微信,“姐,爸說想你了,希望你有空就回家吃飯,每周回一次。”
洛霖沒回複。
洛頤每次跟她聊類似的話題,她都沉默以待。
洛頤也沒指望她會回複,發完信息就扔下手機。
他帶了電腦回家,于是打開電腦看論文,并記了幾行筆記,然後看着自己的筆記發呆,仿若不懂每一個字符的含義。
他沒辦法學習,心不專。
不一會兒他就又拿過手機,點開和洛霖的聊天界面,慢吞吞打了幾個字,猶豫了幾分鐘,艱難地點了發送鍵。
他問洛霖,“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昨晚在戚千慕面前的表現和對戚千慕說的話,他後來想起總覺得不妥,他一時脆弱,竟然急着剖白自己。仿佛渾身上下無遮無擋,被情緒控制時不察覺,回過神來卻十分害羞,不知如何應對,以至于今天他忙碌也忙得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就臉頰發燙耳尖發紅。
他知道自己信任戚千慕,甚至在某些時刻會莫名地産生一點心動的感覺,可他無法确認偶爾的感覺與內心真實感情之間的關聯有多深,也無法确認他和戚千慕這樣的相處步調算是正常的還是太激進的。
交女朋友的事情他可以找到一些朋友聊,但交男朋友的事,他不知道能問誰。
他認識的女性不是老師就是同學,他不可能去問她們,提都不可能提,他和她們之間絕對不允許談論類似的話題。
思來想去,唯一的問詢人選只有他的姐姐。
洛霖在兩分鐘後回複,“有啊,幹嘛?”
洛頤遲疑半分鐘,又問,“交男朋友是怎麽樣的?”
問題剛剛發送,洛霖的電話打過來了。
洛霖暴躁地嚷嚷:“你問這個是什麽意思?老頭讓你問的嗎?”
洛頤只來得及說兩個字:“不是……”
洛霖不管不顧搶過發言機會:“別給我玩那種讓我帶男朋友回家的把戲,我交不交男朋友,交怎樣的男朋友,以後會建立怎樣的關系等等問題,都不需要和誰交代,更不可能讓老頭來評價我的決定,你讓他少忙活。”
洛頤無奈地提聲說:“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洛霖的聲音裏充滿怒火。
洛頤有點尴尬,低聲回答:“是我想問你。”
洛霖頓時啞火了:“啊?你問這個幹嘛?”
“不幹嘛,就是問問,關心關心你。”
“呃,嗯,行吧。”洛霖不懂洛頤為什麽突然關心她的感情生活,但也不是不能說,“我現在有男朋友,是之前合作過的對象,人挺好,年紀跟我差不多,能力不錯,他在現在任職的公司繼續工作下去應該會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我們暫時處得挺好的。你還想關心什麽?”
洛頤摸摸自己發燙的臉,支吾着問:“那個……是、是他追你嗎?”
“是呀,他有我的聯系方式,約了我幾回,然後提出要在一起,我覺得挺喜歡他,就答應在一起了。”
洛頤微微皺眉,對十分簡短的過程不太滿意:“就這樣?”
洛霖怪道:“不然還要怎樣?你又不是沒談過戀愛,來問我這種蠢問題。”
“交女朋友和交男朋友怎麽能一樣呢?”
“有哪裏不一樣?”
洛頤給出一個無謂的答案:“性別。”
“……”洛霖挂斷了。
洛頤無奈地拿下手機,看了眼“通話時長”的字樣。一分多鐘的通話裏他沒得到任何有效建議,依舊搞不明白交男朋友是怎麽一回事。
洛頤扔開手機,看着已經息屏的電腦屏幕,口中呢喃着:“哪有這麽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