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墜落

三十二、墜落

因載着戚千慕,洛頤特意将車速放慢,盡可能平穩地駕駛,像戚千慕平時開車那樣。

戚千慕在汽車行駛的時候都不怎麽愛說話,無論是否坐在駕駛座。

車裏只有導航時不時發出的提示聲音,以及兩人的呼吸聲。

洛頤也不想說話,不知道什麽話可以在這一刻用得上。他閱覽了一卷長書,走過了一個人的曾經,手裏還握着這個人對未來的大部分期許,似乎肩負了某種改變一無所有境況的沉重責任,他獲得的信息太繁雜,無法在短時間內整理好。

驅車到某小區附近,導航公事公辦的女聲提示:“即将到達目的地。”

洛頤意識到他是第一次這麽靠近戚千慕的家,也是這時才真正知道戚千慕的住址。他之前對戚千慕的了解實在是不夠,從這個角度來說,其實他才是戀愛中沒那麽用心的一方。他不習慣冒險,不習慣賭博,絕對不會讓自己在第一局的時候就梭-哈。

把車開進地下車庫,在戚千慕的車位停好。

洛頤下車,将車鑰匙還給戚千慕。

戚千慕接鑰匙時順勢牽着洛頤的手,依依不舍:“不想讓你自己打車回去,還是讓我陪你吧?”

洛頤抽出自己的手,對戚千慕黏糊糊的行為很是無奈:“陪什麽陪,用不着,我一個快三十歲的大男人沒這麽弱不禁風連回宿舍都不會。走了,再見。”

戚千慕問:“什麽時候再見?”

洛頤沒回答,朝戚千慕擺擺手,轉身離開。

戚千慕也因情緒大起大落而回不過神,整個人恍恍惚惚的,腦子一片空白,搭電梯回到家,在家裏無目的晃悠一會兒,拿衣服準備去洗澡時才猛然想起了什麽。

第二天一早洛頤剛剛起床就接到戚千慕的電話。

洛頤不信戚千慕也能起這麽早,開口就問:“你沒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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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千慕果然應道:“沒睡,等會兒再睡。”

“幹嘛不睡覺還一大早給我打電話?”

“昨晚腦子亂,忘記問你了,你學校出了一件博士舉報導師的事你知道嗎?”

洛頤頓了一下,說:“知道,幾天前的事了,雙方各執一詞,事情現在還是調查階段。”

“對你會有影響嗎?我看那個博士也是醫學方面的。”

“我和他所在的科研小組是同一棟實驗樓裏的,見過他幾次吧,知道有這麽一個人,但不算認識,他比我高一屆,而且他是燒傷科方向的博士,不管出什麽事都對我沒太多影響,連調查這件事的老師們都不會來找我問問題。不過出事之後實驗樓的安保工作更嚴格了,每次進出都要查證件,之前是不用的,保安知道我是學生就不會攔我。”

戚千慕松了一口氣:“哦,那就好,我還以為出了這種大事要全體戒嚴、全體接受調查和教育之類的。”

洛頤說:“別擔心,你快睡吧,我要起床去實驗室了。”

“好,那個……”戚千慕遲疑着問了一個和昨晚差不多的問題,“我們可以見面嗎?”

洛頤倒是不敷衍,當真琢磨了半晌,回答道:“過幾天再說吧。說讓你給我一點時間,你就給幾個小時而已嗎,我還沒有開始考慮任何事。”

戚千慕也覺得自己的提問有點頻繁,便不再啰嗦:“你想好了要第一時間告訴我呀。有事就給我打電話,千萬記得及時給手機充電,別再吓我。”

洛頤微笑着應了聲,挂斷電話。

他放下手機,臉上的笑也慢慢沉下去。

前幾天洛頤就在微信群裏看見有博士生舉報導師之類的消息了,在實驗室幹活時還聽師弟師妹八卦隔壁小組的誰誰被叫去協助調查,又慶幸自己小組不需要接受調查等等。洛頤還以為會到此結束,沒想到越鬧越大,上了新聞,連戚千慕這種和校園生活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知道了。

洛頤洗漱完出門吃早餐,而後到實驗室,坐下看論文查資料,又看得不專心,想了想還是拿出手機,點進微信查看學校的各個群的消息。

有老師在的群沒人說話,裏面的最新消息都是老師們的提醒,讓大家不要針對上了新聞的社會事件發表任何言論,萬一産生不良後果,很有可能對大家的前程造成影響。

而沒有老師在的群則熱鬧得多,說話的同學一大堆。可不過是些傻乎乎的熱鬧,沒有任何與事件有關的信息,沒有人敢在暴露身份的情況下爆料或分析,要是對話被截圖傳播了,對誰都沒有好處。

剛要退出微信繼續用功,洛頤又想起昨晚的車禍,便再去看看規培階段加入的某些醫護人員建的小群聊,裏面沒幾條最近發送的信息,與醫院工作相關的內容更是看不見。

還去看了一下朋友圈,沒有任何關于昨晚車禍的信息。醫護人員對昨晚那種程度的車禍傷者應該早就習慣了,沒必要特意發布動态描述,洛頤撇撇嘴,按了息屏建,将手機塞進口袋裏。

等了一天,直到吃晚飯的時間,洛頤也沒等到誰來找他,想或許是不會有人找他了。

這樣就最好,他被救治過的傷者反咬一口的概率緩慢降低。想來事情與他有關的部分也應該以平靜的方式落幕,懷揣無端惡意的無賴畢竟是少數,正常人才是大多數,他的運氣不至于太壞,沒有遇到少數人。

确認了自己今天的平安,洛頤想關心一下傷者的情況,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加了微信的醫護們,便自己到網上搜新聞。

他看見了車禍的報導,一列下來有二十幾條,但着重點幾乎都是肇事者的行為和動機,傷者的傷情沒有詳細描述,只說了正在接受治療,且生命體征平穩。

在ICU裏躺着的病人只要不到搶救的階段都可以說生命體征平穩,斷手斷腳的病人在手術過後不出現大問題也可以說生命體征平穩,癌細胞跑滿全身的病人在身體崩盤之前也可以說生命體征平穩,這詞太籠統,什麽都看不出來。

洛頤不信邪,充當晚飯的泡面放着不吃,繼續埋頭刷手機找新聞。

昨晚車禍的新聞全部看完了,他便不自主地滑到了APP推送熱門新聞的界面,第一條就是博士生舉報導師的新聞。

事件仍在調查,故新聞中都是些基礎的關于事件當事人的介紹,以及關于S大學醫學部的介紹,有些報導的功課做得好,列舉了往年的學生舉報導師事件,但沒有超出洛頤的了解範圍,有些事件洛頤甚至知道得比報導中提到的更詳細。

洛頤看了兩眼新聞下的網友評論,當即眉頭緊鎖,然後去到八百年不打開一回的社交APP裏搜索。

果然,關于舉報事件的半真半假的匿名爆料可以搜出來一大堆。

的确鬧得很大,讨論的聲浪一波接一波,似無有止息。因它正好命中兩個關鍵議題,貪污受賄和學術造假。無數網友在訴說親身經歷,吸引了更多網友的讨論。

高熱度就是撒在魚池裏的魚食,所有魚都會瘋狂地往水面游,瘋狂地張嘴吞食。

再怎麽崇拜學業的國度,其中能夠念書念到去敲科研圈大門的人也是鳳毛麟角,成功進到科研圈裏的人更是稀少,圈子小得可憐,出了一件大事就可以引發強烈地震,有點名聲的導師幾乎都被有心人明裏暗裏趁亂點名了。

網上人人都成了碩士博士,說起關于導師那些見不得光的腌臜事來簡直如數家珍,一會兒說誰誰是某專業的土皇帝,一會兒說誰誰貪了上百萬資金,一會兒說誰誰偷了學生的科研成果,一會兒說誰誰在女學生裏選妃,一會兒說誰誰将學生當作奴隸使喚,一會兒說誰誰不讓學生畢業,一會兒說誰誰是靠着關系網才能當導師,一會兒說誰誰利用人脈幫扶家裏的親戚。

還有此次被舉報的導師,從求學經歷到工作經歷到成為導師之後的所作所為,全部被翻找出來,被填進同一張表格裏,而後大家根據這張表格給導師定罪,通過推論否定了導師的一切科研成果,判斷導師能夠當上導師全憑暗箱操作。

也有許多網友在哀嘆世間無人再真心追求真理與科技,無人再有勇氣追求正義與清白,代表着科學進步方向與力量的科研圈這副德行,是國家和人民的不幸,應該嚴肅處理雲雲。

集體靜默的學生們仿佛成了罪人。

洛頤心情沉重,擡眼看了一下早就吃了晚飯進入操作室的林淼森。

研究生、博士生和導師對着幹這種事,落不了什麽好,像林淼森這樣成功反擊的只是特例,而一般的案例是,導師不會受到懲罰,學生的未來會受到嚴重影響。

洛頤和那位實名舉報的博士并不熟悉,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在舉報之後沒有在實驗樓和宿舍樓出現過,莫說詢問,哪怕是想關心關心他的情況也無法。

但洛頤很清楚導師拿走一部分科研經費在這個圈子裏不是稀罕事,多與少的區別而已。為了這樣普遍的現象而犧牲,估計是因為導師做得太過分了,連累了整個項目,還可能是連累了那位博士所做的實驗、日常生活、未來等等,所以他才把心一橫站出來實名舉報。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确定了畢業無門,或是家大業大不在乎能否畢業,基本上不會這樣得罪導師。

舉報之後,這個圈子會同心協力将舉報者排擠出去,亦即是說,舉報者再無可能在圈子原有的地帶立足,除非他的能力強到可以自立門戶,不然他的科研生涯就算結束了。

然而洛頤這麽多年來都沒聽說過有哪位能人異士可以自立門戶的,科研事業太過需要各種資源,而關鍵的資源,永遠掌握在少數幾個人手裏。

洛頤這天幹活的效率極其低,在實驗室熬到将近零點才堪堪完成進度。

他已經是留在實驗室裏的最後一個人了,卻不急着走,離了操作室,脫下白大褂,摘掉口罩,靜坐了許久。

舉報事件以及網上的大量讨論讓他非常不舒服,有一種被當衆揭穿了的窘迫。

他知道自己所處的環境是藏污納垢的,與別人大喇喇地指出他身邊都是污垢,是兩碼事。

讀碩讀博的路想要走好十分艱難,其對學習能力的要求非常高,并且對精神的考驗尤為嚴苛。無休止的實驗和數據,枯竭的思路,從未出現的靈感,不斷流逝的時間,發不出去的論文,導師交過來的各種奇怪任務,越來越幹癟的錢包,持續往上漲的歲數,深不見底的行業內幕,變化萬千又不讓人看到希望的世間,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他施壓,似乎妄圖将他徹底碾壓成碎片。

他有許多時刻都覺得自己再念下去就會發瘋。

可他還是念下去了,堅持到了今天。

他不曾反抗約定俗成的規則,不曾提出任何個人意見,不曾産生任何要改變現狀的決心,他只是想平平安安地畢業。

他恍惚覺得這樣的自己也是有罪的。

無數人直直地指着他,問他,甘願泡在這麽髒的地方裏的理想,能算得上是理想嗎?

今天之前他都可以肯定地回答,算得上。

但或許是今天問的人太多,氣勢太強,他被問住了,猶豫了,回答不出來。

洛頤百無聊賴拿過手機,看着主屏幕半晌,不想再看新聞,更不想再看網友議論,于是他又點進微信,浏覽一下各個群,沒有值得關注的消息。

随便到朋友圈亂逛,一路往下刷,看到了戚千慕在晚上十點多發的一條動态,沒有文字,只一個牽手的emoji表情,配圖是一張牽手的照片。戴了一大堆飾品的手是屬于戚千慕的,食指下方有一顆小痣的手是屬于洛頤的。

洛頤擡起自己左手看了眼,初次覺得這顆痣長得真好,否則他今晚接下來的時間就要通過手背淺表靜脈的走向來分析那手是不是他的了。

點擊照片,放大細看背景,看不出什麽标志性的東西,推測不出戚千慕是什麽時候偷拍的。

也不知道戚千慕的朋友在底下說了什麽,戚千慕回複了好幾遍“是男朋友”,約莫有人問洛頤是做什麽的,戚千慕回了一句“S大學的博士”。

洛頤突然覺得不好意思,抖了抖,暗罵戚千慕在他面前亂叫博士就算了,居然還要在外面亂說,他只不過是學生,哪裏就是博士了?

洛頤戳了一下戚千慕的頭像,戚千慕換了一張中間有大大“Passion”字樣煙花光亮的圖片做頭像,又點一下,進入了戚千慕的朋友圈。

他平時不怎麽會刷朋友圈,很少看到戚千慕發的動态,也沒想着能看到什麽內容,他一時興起點進來而已。

可頁面剛剛加載出來,洛頤卻驚訝地瞪大眼,他看見了一長溜動态。

戚千慕将朋友圈三天可見的限制解除了,全部可見。

如戚千慕之前所言,他發的動态絕大多數是酒吧的宣傳,偶爾會有戚千慕和一堆朋友的合照,看文字像是某次酒吧活動中拍的照片。有一條關于蛋餅的動态,是幫蛋餅慶祝六歲生日時拍的,戚千慕曾告訴洛頤,他将撿到蛋餅的那天定為它的生日,每年都會準時幫它慶祝,不過看樣子戚千慕不是每次慶祝都發朋友圈。

洛頤還看見了自己,變裝晚會上打扮成哈利波特的自己,短途旅行時的自己,在“Passion”喝酒的自己,某次和戚千慕一起吃飯的自己,還有一張是他走向學校的背影。

幾乎都是戚千慕偷拍的,洛頤沒怎麽看過鏡頭。

也有三兩張合照,洛頤記得都是什麽時候拍的,當時戚千慕一口氣拍了十來張,只挑了其中兩人都狀态最好的一張發出來。

時間跨度好幾年的所有照片,除了戚千慕,露臉最多的就是洛頤。

洛頤不怎麽喜歡記錄生活,手機沒有關于吃的喝的玩的任何照片,也沒有自拍,平時拍得最多的是實驗室裏的生命體被誘發的腫瘤形态。

如果沒有戚千慕的偷拍和發布,他們談戀愛的經歷只會存在于他們的記憶裏,不會擁有可供觀賞的實質性痕跡。

點進每一條有他的動态都能看見戚千慕在底下不厭其煩地回複,“是我的男朋友”,且回複發布的時間都是動态發布之後沒多久。

洛頤覺得這些是戚千慕希望他看見的東西,戚千慕特意為了表明認真談戀愛的決心才會這麽公開朋友圈,讓洛頤想怎麽看就怎麽看,不遮不掩。

戚千慕在告訴洛頤,在兩人交往之初,他就想和他長久地在一起了。

并且還不肯提前跟洛頤說,就等着洛頤自己發現。

不經意間發現的東西才能帶來驚喜。

沒那麽了解戚千慕的時候,洛頤大概會因此而高興,可如今,他難免會産生一絲懷疑,不知道戚千慕是否将某些過往的痕跡删除了,不知道戚千慕是否習慣于在戀愛過程中做這樣的記錄,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還會懷疑戚千慕在和他交往之後的時間裏,是否只有他一個男朋友,朋友圈的內容是否有屏蔽了他的部分。

對于自己過于豐富的猜想,洛頤同樣覺得不舒服。

不管再怎麽喜歡,他和戚千慕也已經有了嫌隙,他心裏已經埋下了一顆猜疑的種子,他已經沒辦法在感情的世界裏完全信任戚千慕了。

這應該會成為他們之間最大的遺憾罷。

在戀愛中的示愛要趁早,展露得太晚,對方能夠得到的快樂也不那麽痛快了。

洛頤退出戚千慕的朋友圈,給牽手照片點了個贊。

不過驚喜還是有的,洛頤想了想,給戚千慕評論,“你怎麽老是偷拍我?”

準備要走,洛頤拿過水杯看了眼,将裏面剩的一點水仰頭喝完,砸吧砸吧嘴,覺得水的滋味實在寡淡,他有點想喝酒了。

又莫名地想他以後肯定還要大醉一場,醉得不省人事,醉得将所有所有煩心事都扔到地上踩得稀巴爛,并且要再咬一口戚千慕。

而後他看着戚千慕的頭像和備注抿着嘴笑笑,暗自琢磨着這次盡量争取不咬傷戚千慕,輕輕咬一口就好。

不過咬傷了好像也沒事,戚千慕會縱容他的過分行為。

他交的這個男朋友其實挺不錯的,長得漂亮,性格也很好,極具個性的長發和花裏胡哨的飾品是戚千慕用于诠釋潇灑态度的表象,而戚千慕的實質,非常溫柔。

和戚千慕在一起很開心,那是他此前從來沒有體驗的開心,洛頤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為未來設想是一件極其沉重的事。

享受當下則相反,輕松且愉快,像微醺時的感受。

洛頤在今天難得出現一瞬的微醺狀态中起身收拾東西,查看實驗室各處的設備和藥品,确認一切無誤後關燈鎖門,回宿舍休息。

一路上沒有碰見任何同學,校園靜得像墳場,加上微涼的晚風時時拂面而過,身心俱疲的洛頤覺得自己很像是孤魂野鬼,趁着午夜時分出來亂飄。

“忙死了……這一天天的,淨是事兒……讀博就夠累的了,怎麽還有這麽多事,又是戀愛又是車禍又是舉報,約好了一起來似的……”洛頤小聲嘀嘀咕咕,并為近期的各種煩心事找了個罪魁禍首,“都怪戚千慕,全都是他的錯……”

舉報事件的調查在持續進行,教育部門派人來學校調查,學校也組織相關人員調查。

一周後,兩個部門同時在官方賬號中公布調查結果。

結果顯示被舉報的導師沒有貪污受賄,而那位博士生确有學術不端的行為。博士生舉報導師是心術不正的報複行為,妄圖借此使得對其論文諸多挑剔的導師無法再正常工作。同時博士生曾被診斷患有精神類疾病,經常情緒不穩定,偶見偏激行為。

網上大多數網友對結果持懷疑态度,要求更中立的機構介入調查,不能讓學校關起門來裁定一切。

可結果公布的第二天,那位博士生從某棟二十八層高的大廈樓頂一躍而下,當場死亡,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舉報事件成為懸案,真相如何永遠無人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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