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選擇

選擇

禮崩樂壞,山河飄搖的時代,唯有供人享樂的地方越發繁華。醉紅樓是黔原有名的百花場、銷金窟,但凡黔原叫得出來的有錢人,都來這裏喝過花酒。

今日正好是醉紅樓選花魁的日子,偌大一座樓中,擠滿了達官顯貴,嬌聲笑語,熱鬧喧阗。

所謂選花魁,就是拍賣女子初次。但與拍賣又有些不同,這裏十兩銀子一朵紅花,喊完價就得交出相應紅花,只有扔出最多紅花的人,才能抱得美人歸。至于其他人,屬實人財兩失。

自然,最後得到紅花最多的女子,就是醉紅樓今年的花魁。

現在已經有不少姑娘們露面了,一樓距離看臺最近的幾桌客人們,都為自己矚意的姑娘争紅了眼。白花花的銀子像雪一樣撒出去,化作一朵朵的紅花抛到姑娘們面前。

周圍少銀子的看客們不少看熱鬧的心,起哄聲、拍掌聲,一陣蓋過一陣。

與熱鬧的一樓相比,二樓倒清靜不少。圍欄被分成了一個個單間,前面挂着細竹簾。簾後的人能看清樓下臺上莺莺燕燕,但簾外人卻看不清簾後是何人。

夏宥期看着簾外人影綽綽,輕笑一聲感嘆:“趙公子,這醉紅樓有黑發的、黑衣的,就是沒你說的黑瞳女子!”

趙公子趕緊湊過來,谄媚十足:“夏公子莫急,那黑瞳女子馬上就登臺了!”

說罷,又默默擦了一把冷汗。如今啓朝皇權衰微,各路諸侯擁兵自立。夏宥期是栾陽王的弟弟,夏家勢頭正盛,所以他才想來讨好。可如今,那黑瞳女子再不出來,只怕這讨好就變讨嫌了。

就在這時,一個抱着琵琶的女子緩緩來到臺前,對着樓上樓下微微欠身。當她擡眼的那一刻,原本熱鬧無比的醉紅樓瞬間安靜下來,只聞輕輕的冷嘶聲。

本來漫不經心的夏宥期,當即從位子上坐起,隔着竹簾死死盯着臺上彈奏琵琶的女子。

趙公子喜上眉梢,拍手笑道:“夏公子!這就是那名黑瞳女子!”

臺上女子生得并不算驚世絕塵,卻有一雙純黑的眼睛。那雙眼像是無星無月的黑夜,任何光芒都無法照亮。

“神厄瞳......”夏宥期微微皺眉,呢喃着,“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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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公子一聽“皇族”,馬上就慌了,趕緊解釋:“她出身賤籍,自小在煙花巷長大,怎可能是天潢貴胄!”

三百年前,人族統一,啓朝建立。本該離去的神卻愛上了自己輔佐的人族皇帝,從此啓國皇族皆為黑瞳,啓國皇帝是人皇,也是天之子。

那雙世間萬物都無法映入的黑瞳,被稱為“神厄瞳”,成了啓朝皇族的象征。

神權與皇權合二為一,啓朝上下對神厄瞳崇敬非常。即便在這皇權旁落的時代,依舊不敢對其有絲毫冒犯。

但人的心理很奇怪,越幹淨的東西越想弄髒,越神聖的東西,越想要冒犯。擁有神厄瞳的皇族成員自出生就被記錄追蹤,尋常人也不敢得罪神靈。

于是普通的深瞳女子,就成了達官貴人最喜歡的玩物。

趙公子便是想到了這一點,才帶夏宥期來極樂樓。如今看夏宥期沉迷其中的模樣,他不禁暗暗竊喜,想着自己功名總算有着落了。

或許是臺上女子的眼睛太黑了,與神厄瞳別無二樣,衆人心生懼意,不敢有他想。等到女子彈完,臺上還是沒有一朵紅花。

夏宥期揮手招來侍衛,低聲說道:“賞她三千朵紅花。”

随着侍衛退去,數不清的紅花從二樓飄落。一朵,一朵又一朵,将紙醉金迷的醉紅樓拉入了另一個夢幻之地。

衆人都清楚,能坐上二樓的,不僅有錢還有權,不是一般人能得罪得起的。剛才還争得面紅耳赤的一樓富戶們,此刻全都冷靜下來。也不說心疼剛丢出去的錢了,紛紛坐回原位閉口不言。

于是乎,只彈了一首曲子,連句話都沒說的女子成了醉紅樓今天的花魁。

可出人意料的是,女子并沒其他姑娘那般激動,只是在聽完自己的報價後,對着夏宥期的方向微微躬身,随即退至幕後。

醉紅樓的老鸨——莫二娘,扭着肥壯的腰身,邁着小碎步迎上來。把香氣刺鼻的繡帕往女子肩上一摔,笑嘻嘻說道:“冷瑤,瑤瑤,你的福氣總算到了!那出手的,可是夏家的二公子,當今栾陽王弟弟。你以後要是發達了,可不要忘了二娘我!”

冷瑤柳眉婉轉,擺出一派溫順的模樣,靜靜聽着莫二娘滔滔不絕:

“還是二娘我有遠見,知道這雙眼睛髒了,就不值錢了,把你留到現在,賣出這麽個好價錢!若當初聽那幾個眼界淺的碎嘴,放你出去接客,只怕到死都賣不出這麽多銀子。”

莫二娘說完,興奮不減,又把她拉到還未上臺的女子們面前,扯着嗓子喊道:

“你們看看!瑤瑤,登了三次臺,一直沒有人要。結果今兒你們猜怎麽着?被那夏家二公子看上了。所以我說你們,不要總覺得自己沒人要,就偷懶耍滑。容貌比不過別人,咱們手藝嘴巴不能輸呀......”

這又不是什麽光彩的勾當,冷瑤的勵志翻身之舉,并沒打動在場任何一個人。等到莫二娘說累了,冷瑤才得以脫身,回到自己的小房間。

冷瑤以前是莫二娘口中的賠錢貨,因為那雙黑瞳,才混得個單間住所,随身伺候的丫鬟,那是想都不要想。

簡陋的小房間與奢華的醉紅樓絲毫不相襯,她坐在妝鏡前,望着鏡中人兀自出神,纖纖素手不由自主蓋住了那雙沒有光芒的黑瞳。

随着世界一黑一亮,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絲毫改變。

接客,青樓女子避不掉的劫難,她終究還是逃不過去。

樓下是女子攬客的嬌笑,門外是客人狎谑的私語。唯有這屋中,燭光靜靜閃爍。冷瑤坐了許久,轉身拿起琵琶,調試着音色。

可還沒彈幾個音,莫二娘又推門而進,笑得眼角皺紋都擰成一朵花了,甩着繡帕說道:“瑤瑤,你的恩客來了!”

這是冷瑤第一次見夏宥期,那個立在昏黃燭火旁的年輕公子,俊秀清雅,像是冬日裏冰冷而明亮的太陽。

她愣了一下,随即起身行了個禮。

夏宥期沒有回她,只是看着莫二娘。莫二娘識趣,立即往門外退去,還對着冷瑤小聲說了句:“瑤瑤好生伺候夏公子!”

只剩兩人後,整個屋子靜得仿佛脫離了人間,升到了高高的夜空中。冷瑤低着腦袋,摸不清夏宥期的性子,猶豫開口問道:“夏公子要就寝嗎?”

“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呢!”夏宥期輕笑一聲。

冷瑤依舊是那低眉順從的模樣,只是下意識地摸了摸嗓子:“奴家聲音不好聽,怕驚擾公子。”

她的聲音略帶嘶啞,又帶些泣聲,像是剛剛大哭了一場。

夏宥期微微皺眉,詢問道:“你的嗓子怎麽了?”

冷瑤抱緊了手中琵琶,緩緩回道:“以前不懂事,吞炭燒壞了嗓子。”

“吞炭?”

“奴家剛來醉紅樓時,正值冬日。逢樓裏姐姐教曲兒,奴家不願唱,一時激動,就抓了手邊火炭吞下去。”

夏宥期一怔,繞着桌邊來到冷瑤跟前,又問:“你是良家人?”

“以前是。奴家家貧,叔叔将奴家賣給鎮上員外,奈何大娘子容不下奴家,又把奴家打發給了牙婆,幾經輾轉,這才與公子見面。”

說起這些經年舊事,冷瑤已經沒多大觸動了,只有眼睫微微撲簌了幾下。

夏宥期沉默片刻,向後退一步,坐在桌前,與冷瑤平視,試探道:“你的眼睛很特別。”

冷瑤不想與他對視,又把頭垂低了些:“外人都嘆,奴家身賤,不配這雙眼睛。”

“可我還想說,你的臉也很特別!”

夏宥期起身踢掉凳子,來到冷瑤身前蹲下,從下往上看着她,笑意盈盈。

面對突然映入眼簾的夏宥期,冷瑤難得露出一絲慌張,她想避開夏宥期的目光,又發現無處可避,只能盯着旁邊的地板,攥緊琵琶。

“我已經把你買下了,知道我為什麽買你嗎?”夏宥期的聲音不像冷瑤,他的聲音清亮帶點磁性,很容易讓人放松警惕。

冷瑤先是搖搖頭,但見夏宥期不肯收身,只好道:“公子是缺一個知心人,還是體己人?”

“我什麽人都不缺,但啓朝缺一個皇帝。”夏宥期輕聲說道。

“我要你做啓朝的皇帝!”

冷瑤猛然回神,呆愣愣盯着夏宥期,漆黑一片的眼中,看不出是害怕還是驚訝。

神厄瞳流傳三代便會消失,只有皇帝的第一個孩子才擁有永不斷絕的神血。所以啓朝帝位只會傳給皇帝的第一個孩子,不論這個孩子是男是女。

望着呆愣的冷瑤,夏宥期嘴角一彎,站起身來朗聲道:“你若不想去當皇帝,那就繼續留在這裏伺候別人吧!”

“奴家已是公子的人了,自該聽公子處置!”

但她才說完,夏宥期就突然擡起她的下巴,俊朗的臉上雖然帶着笑意,可那雙眼睛卻像掉在冰渣子中的玻璃珠。

“我教你第一件事,皇帝是天下之主,可不是誰的婢女,這其中也包括我。你要是想好了,就收拾一下行囊,明早我來接你。”

夏宥期松了手,眼見冷瑤沒再低下頭,這才滿意離去。

冷瑤望着徐徐關上的房門,緩緩垂下腦袋若有所思。她輕撫着颔面,夏宥期并未用力,她卻感到隐隐的疼意。

另一邊,醉紅樓的雅間內,莫二娘被帶到夏宥期面前。

莫二娘常年在酒色脂粉裏游走,三教九流,什麽人沒見過。但這栾陽來的夏宥期,是真正的上位者,不露聲色,掌人生死。

這誰能不害怕?

莫二娘默默吸一口氣,小心翼翼賠笑道:“夏公子有何吩咐?”

夏宥期坐在堂上,一手襯着下颔,一手打開扇子,莞爾一笑:“二娘不用緊張,在下想問你些事。”

“公子想問什麽盡管問,二娘知道的,一定說。不知道的,一定幫公子去問!”莫二娘生怕得罪夏宥期,一臉谄媚。

夏宥期又是一笑,緩緩道:“再下想問,冷瑤。”

莫二娘一聽,嘴巴就跟倒豆子一樣,噼裏啪啦說個不停:“瑤瑤?她十五歲才來醉紅樓的。老身聽那些走街串巷的牙婆們說,有個姿色不錯的黑瞳姑娘。老身尋思着黃花大閨女,價錢便宜,就買了過來。”

“誰知那妮子犟得不行,又是吞炭,又是絞頭發的,鬧生鬧死,折騰了許久。不過公子放心,老身親自訓了她三年,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現在你讓她幹什麽就幹什麽!”

達官貴人們鐘愛深瞳女子,是愛那雙眼睛代表的神聖不可侵,高遠純潔不可攀。若是破了身子,那還談什麽神聖純潔。

莫二娘每次想把冷瑤放出去接客時,就看見她那雙漆黑一片的深瞳。這樣一雙眼睛,放出去實在太虧了。

她等了三年,終于碰見個識貨的主兒。此刻不停地誇耀着冷瑤,完全不提自己以前,是如何戳着冷瑤鼻梁,罵她是個賠錢貨。

夏宥期或許是聽煩了,“啪”的一聲,把扇子突然一合,驚得莫二娘渾身一抖。

“你從哪裏買到她的?”

“城東孫牙婆那裏......”

莫二娘的聲音收斂了許多,又恢複成謹小慎微的模樣。

......

風塵女子最好的歸宿,是被人贖去,做一房小妾。最常見的歸宿,是各種悲慘早逝。

冷瑤無疑是最幸運的那一個,還未接客,便被身份尊貴的客人買走。前來送行的姐妹羨慕非常,紛紛感嘆:黑瞳果然是富貴享受的命,即便流落風塵,也能一曲入青雲。

冷瑤并未附和她們的話,而是把自己值錢的首飾衣物,都送給了前來送行的姐妹們。

她喝下一杯涼酒,望着在座女子說道:“冷瑤能保完璧,多虧幾位姐姐妹妹常在二娘面前好話。自此一別,不知何日能見。倘若冷瑤發跡,定為姐妹們贖回良籍!”

年長的女子輕嘆道:“妹妹有這心便好,但我們這些女子,就是贖回良籍,又能作何?還不是在男人那裏讨生活。倒是妹妹,既然脫離苦海,就不要回頭了,忘了我們這些姐妹們吧!”

衆人說了幾句,又是喝酒。最後喝的比說的還多,醉意熏熏回去了。

冷瑤守在窗前,看着燈火漸消,夤夜冷寂,天光漸明。她才起身,不帶一絲猶豫,離開了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小房間。

夏家馬車來時,車夫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醉紅樓臺階前的冷瑤,他有些驚訝,又看了看冷瑤四周,問道:“冷小姐,你的行李呢?”

“我沒有行李!”冷瑤回道。

夏宥期掀簾跳出馬車,頗為贊賞地瞧了冷瑤一眼,躬身笑道:“陛下,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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