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宮

入宮

啓朝帝都,望京。

數百個朱衣官員立在城門口,莊嚴肅殺的鐵甲騎兵,猶如一尊尊神像,矗立在大路兩側,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

秋風飒飒,吹得城樓上的旌旗獵獵,樓下百官衣帶飄飛,俱是神情凝重,沉默不言,眼也不眨地盯着遠處。

随着震撼人心的號角響起,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伍冒出地平線。文武百官們紛紛跪地叩拜,齊聲高呼:“恭迎陛下回京!”

那聲勢之大,一時竟壓過了城樓上的號角聲。

夏宥期騎着馬走在隊伍前面,望着前面密麻的人群,冷笑一聲道:“倒是恭敬!”

栾陽王夏元基如常穩重,看着前方,對夏宥期說道:“此處人多,你去照拂陛下。”

夏宥期随即收緊了缰繩,慢慢落在後面。等皇帝的銮駕上來,他駕馬過去,對那帷簾中的女子說道:“這裏人多,你不用緊張,只需記得我們在你身後。”

冷瑤抱着懷中琵琶,低聲回了句:“朕明白。”

她的語氣中沒有絲毫驚慌,平平淡淡。夏宥期放下心來,依舊伴駕而行。

冷瑤掀開一條簾縫,窺視着外面的景色。那些人與景,如此的陌生,又如此冰冷,仿佛沒有一絲溫度。

她忽視了前來攙扶的女官,獨自抱着琵琶走下銮駕,對着跪地叩拜的百官緩緩說了句:“衆卿家平身!”

衆人這才起身,得以看見那位消失了半年之久的女帝。

她系着一件青羅金繡祥雲披風,抱着一柄琵琶立在獵獵秋風中,額間青絲微舞,柳眉如遠山鎖霧,隐隐生愁。

若不看那雙眼睛,她就是個立在秋水邊、秋月下,抱着琵琶獨自哀婉神傷的深閨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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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偏偏生了一雙不見任何光芒的黑瞳,深閨女子頓時變成了高山淩雲的女神,凡人不敢直視。

沒人能從那雙黑瞳中看出任何情緒,所以衆人不敢開口。百官中,為首那個鶴發童顏老者走上前來躬身一拜:“臣羅興,恭迎陛下!”

在進京時,夏宥期就和冷瑤說過京城裏的人和事。宰相羅興與皇帝的唯一區別,便是他還沒坐到那把龍椅上。

羅家把持朝政,掌控望京,是女帝背後的操縱者。

不過如今的女帝,已經不是當初羅家的傀儡。冷瑤瞥了眼羅興,抱着琵琶徑直離去。

羅興有些意外,起身望着冷瑤的背影,久思不悟。夏元基翻身下馬,來到羅興身邊,客氣地問候了句:“羅大人!”

“王爺!”羅興收回目光跟着客氣了句。

入望京後,冷瑤需乘皇城裏的銮駕,進入皇城。而望京之外的軍馬想要進京,需得上面同意才行。所以栾陽王府的護送隊伍只能停在城外。

夏元基往旁邊側了個身子,露出身後人馬,對羅興說道:“本王一路護送陛下,将士們星夜枕戈,不遑暇食,還請羅大人通融,讓将士們入城休整!”

羅興有些猶豫,雖然夏元基只帶了幾百兵衆,但看上去都是精兵良将,恐不好控制。

他細下思索一番,正要回拒夏元基,卻不料夏宥期騎馬趕來,還插了句玩笑話:“哥,這你就錯了。我們栾陽王府多大陣仗,羅大人怎麽敢放我們進去!”

夏元基回道:“宥期,莫要玩笑!京城多少禁衛軍、大內侍衛,羅大人豈會怕我們這些偏遠莽夫!”

“那可說不定!”夏宥期翻身下馬,動作潇灑輕快,盯着羅興的眼睛,笑意難測:“羅大人,你怕了嗎?”

他的聲音又輕又低,幾分玩笑,幾分挑釁。

羅興面色微沉,立即改口道:“小公子說笑了,栾陽王府一行,舟車勞頓,還請早日進城歇息!”

栾陽王才幾百兵衆,若真把他們攔在了外面,風言風語,定不停歇。況且,他也不想在一個小輩面前示弱。

文武百官追随着聖駕而去,栾陽王府的軍隊也跟在後面。羅興也準備離去時,夏宥期忽然調頭,對他朗聲說道:“哦!剛才忘了告訴羅大人。月山王也說要送陛下,派了三千将士就在後面跟着呢!大概明天就到。希望羅大人早做準備,畢竟三千和三百可不是一個數!”

一聽這話,羅興心裏堵得胡子都綠了。這些諸侯王,還真把望京當成自己家了!

......

外面的百官都巴望着女帝早日回京,但皇宮裏那些無權無勢、無背景的宮女太監女官們,卻巴不得女帝永遠不要回來。

高高的紅色宮牆擋住了最後的夕陽,森森涼意逐漸侵襲全身。冷瑤不禁縮緊了身子,走進了古色肅靜的寝宮。

在她身後,是一大幫宮女太監,個個躬身低頭,戰戰兢兢。

屋裏可以算幹淨,卻不能說整潔。這裏好像一直有人居住一樣,屋中的小物件,總有一兩個不在原位上,淡淡靡香若有若無。

正對門的桌上,放着一盞剩了半截殘燭的燭臺。燭臺邊,是一本翻卷開的書。

冷瑤走過去,拿起書本一看,卻羞得立馬丢了書本。書上內容都是男女房中之事,根本不該出現在啓朝皇帝寝宮中。

她垂首緩了片刻,又轉向右邊,女帝歇息的地方。偌大一張檀木雕花床上,紅喜錦被,繪鴛鴦交頸。

與其這是啓朝皇帝的居所,倒不如說是哪對新人的洞房。

冷瑤來到床頭的小方桌前,端起桌上那杯茶水,疑惑道:“溫的?”

一個女官趕緊走上前,顫着聲音回道:“陛下說過,不喜房中之物變動。陛下走後,宮女們灑掃都萬分仔細,每隔半個時辰,便換一杯溫茶。這才讓房中之物,與陛下離去時,一模一樣。”

“倒也不必如此費心!”

冷瑤說完,将茶水送到唇邊抿了一口。這味道有些怪異,她皺了皺眉,轉而吩咐道:“屋中陳設太過輕浮,朕不喜歡,全部換了吧!另外,茶水味道過濃,朕喜歡清淡的,換一種茶葉吧!”

下面太監宮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立在原地不敢回應。冷瑤察覺不對,問道:“怎麽了?”

女官趕緊跪下,帶着哭腔說道:“陛下,房中陳設,是由內務府商定的,還是,還是......”

看着結結巴巴的女官,冷瑤的心沉了下來。身為啓朝女帝,居然連換床被子都決定不了。

“行了,不換了吧!”

她略過如蒙大赦的女官,坐到梳妝臺前,對着衆人說道:“朕要休息了,你們下去!”

衆人一聽,紛紛覺得驚異。若按以往,女帝現在就該殺幾個宮女太監舒舒心。但好不容易保住一條小命,衆人哪還會想那麽多,立即叩拜逃去。

等到衆人離去,冷瑤環顧了一圈四周,空蕩蕩的房間裏,明明寂靜無聲,卻有隐隐笑聲響起,仿佛曾經的女帝姜茉萊就坐在對面那張桌子上,拿着那本冷瑤丢棄的書,笑得花枝亂顫。

她是在笑那本書,還是在笑自己?

冷瑤忽然感到心上裂開,隐隐作痛。然而沒過多久,身上又起一絲不适。

明明是秋氣涼爽的時節,她卻覺得莫名的燥熱氣悶。未等她想個明白,門口處突然傳來一聲吱呀。

一個魁梧戎裝男子大步跨進來,對着冷瑤單膝一拜:“末将豐泉,拜見陛下!”

冷瑤按着胸口,蹙眉說道:“豐将軍有何事?”

若不看豐泉那張臉,倒還是個正經的将軍。然而他生了一張浮油蓄胡的臉,臉上生着一雙精光猥瑣的老鼠眼,此刻一直色眯眯地盯着冷瑤露出來的脖頸。

“陛下可是不适?”豐泉慢慢走近。

冷瑤搖搖頭,身體上的不舒服,讓她沒注意到豐泉的異常。正想說句什麽趕走豐泉時,卻沒料到豐泉突然坐到了她身邊。

冷瑤吓了一跳,下意識地起身退後一步,語氣跟着冷了下來:“豐将軍,你究竟有何事!”

豐泉慢慢站起,露出個讨好又帶點猥瑣的笑容:“末将有何事,陛下還不知道嗎?”

出身醉紅樓的冷瑤太清楚豐泉那張臉色了,她悄悄往門那邊挪去,冷着臉說道:“朕不知,還請豐将軍明示!”

“陛下若不知,又怎會喝那杯茶呢!”

豐泉說完,原本眯着的眼睛忽然睜開了些,恍然道:“末将明白了,今日陛下是想玩點特別的!”

此刻的冷瑤就像一只被逼入死角的小白兔,臉頰紅暈朵朵,黑瞳水光潋潋,讓人想要千萬憐惜,又想死命欺負。

豐泉從未見過女帝矜持的模樣,更加興奮了:“陛下,末将這就來好好疼惜你!”

他一下子朝冷瑤撲過去,抱着懷中人又是摸又是笑。然而手上傳來的感覺,不是女子的柔軟,而是如青鐵的梆硬。

豐泉定睛一看,立即吓得大叫一聲,接連往後退了好幾步。最後扶着桌邊才站定,惱羞成怒大吼道:“你來這裏幹什麽!”

夏宥期敲着扇子,悠哉走到冷瑤身前站定,嘴角一彎,玩笑道:“那豐将軍來這裏,又有何事呢?”

豐泉臉色一變,正欲反駁,卻被夏宥期打斷。

“适才見豐将軍笑的那麽開心,定是有什麽高興事,不妨說出來,讓在下跟着樂呵幾句。”

說罷,夏宥期抱起雙手,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大有豐泉不說,他就不走的架勢。

豐泉不是無腦之輩,知道夏家不好得罪,陰沉着臉甩袖離開,路過夏宥期時,說了句:“今日,就讓給你了!”

經過剛才那麽一吓,冷瑤身上的莫名燥熱已經消得差不多了。只是心裏餘悸未消,怔怔盯着面前,輕輕喘着氣。

“你沒事吧?”夏宥期轉身看着她。

冷瑤搖搖頭,又長吸一口氣,平複好心境,擡起頭平靜道:“朕沒事!”

夏宥期眼中劃過一絲欣賞,緩緩走向床頭說道:“啓朝女帝姜茉萊,荒淫無度,兇殘弑殺。這種事,你以後還會遇見很多。”

他看着那盞茶,又單手提起,轉了方向,正對着冷瑤。随着五指一松,“啪——”的一聲,碎瓷遍地,茶水緩緩向四周擴散出去。

“不過,你有拒絕的權利!”

冷瑤不明所以,靜靜看着夏宥期從懷中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漆盒,放在桌邊。

“但直接拒絕太傷感情了!你可以委婉一點,也送他一杯茶。這樣,他這輩子都只能與你談感情了!”

夏宥期笑起來很好看,開朗陽光,滿堂生輝。但這輪太陽是冷的。

冷瑤明白了他的意思,走過來收下漆盒,低聲說道:“多謝!”

“不用!”夏宥期說完,又盯着冷瑤,猶豫一番,還是離去。

明明是皇宮,可皇帝決定不了自己喝什麽茶,臣子卻能來去自如,暢通無阻。冷瑤不禁覺得好笑。

夏宥期走後沒多久,就有幾個宮女匆匆趕來。見到冷瑤衣容整潔,明顯愣了下,又說道:“陛下,可否起駕玉清池?”

玉清池是皇宮內一處人造溫泉,四季不冷。女帝姜茉萊最喜歡的去處。

冷瑤回道:“不用!”

随即她又想起豐泉的事,問道:“适才豐泉将軍前來,為何無人禀報?”

宮女吓得雙腿一軟,立即跪下來,顫着聲音說道:“陛下以前吩咐過,豐泉将軍前來,不必通報,不需打擾。”

冷瑤有些驚訝,卻沒說什麽。

天黑後,侍奉的宮女都退下了,屋裏又只剩她一個人。她望着鏡中那雙黑瞳,不由自主地輕撫上去。

啓朝皆知,神厄瞳是神血的象征,是天命的寵兒。但帶了個“厄”字的東西,又有什麽幸運可言呢?

她冷笑一聲,随意翻弄着妝臺,卻在無意間找到一個暗格。

暗格裏只放着一本無題書。冷瑤拿起書一翻,這才發現這本書是某人的手劄。

當然能藏在此處,這某人也只能是啓朝女帝姜茉萊了。

“今日陽光燦爛,禦花園裏的荷花開了。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從對岸走來,跨過接天的蓮葉紅花,浮金的錦袍在太陽下熠熠生輝。我想,我是喜歡他的,因為看見他,便能感覺到心碎。”

明明是皇帝,她用的卻是“我”。伏案苦思,猶豫提筆,将自己最隐晦的心思,揉在這些簡短的文字中。

“無論我做什麽,他都恭恭敬敬。”

“他總是站在離我一尺遠的地方,我進一步,他退一步。我退一步,他進一步。我進進退退,他退退進進。最後他請求我不要玩笑了,可我就喜歡看他無奈的樣子。”

......

正當冷瑤看得入神之際,身後突然響起一道聲音:“陛下,該就寝了!”

那名總管不像白日裏的宮女太監們戰戰兢兢,而是從容不迫地站在門口。雖然沒有正視冷瑤,卻也沒多少恭敬。

冷瑤了然,這位公公的身份定不一般。于是把手劄往袖口裏一收,起身說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直至冷瑤躺床上去了,總管才吹燈合門離去。

冷瑤望着黑沉沉的夜色,耳邊傳來一聲輕嘆。不知是她自己的,還是那隔世的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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