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破局
破局
仙臺城上的陣法已經開始變黑,大公即将告成,姜執只當夏元基還在拖延時間,便劍指着夏宥期冷聲道:“栾陽王,不管你的準備是什麽,今日你都得死在這裏!”
話一落地,周遭氛圍頓時冷了下來,危機四伏。卻沒想就是這嚴肅危急的場景,夏宥期居然還有心思笑,還敲着扇子好聲問:“小王爺,在下能聽出你想殺在下兄長,就是不明白你幹嘛劍指着在下?”
姜執本來盯着夏元基,聽他這麽說,又轉過來看着他:“你不擔心你哥,反而憂心自己性命?”
夏宥期聳聳肩:“兄長用不着在下擔心,你算計不過他。”
姜執面色一沉,語氣似有不服:“別忘了,現在是你們中了我的計!”
說罷,又恍然醒悟,冷笑道:“你們還真不愧是兄弟,打不過就開始拖延時間。現在時間到了,我也不陪你們啰嗦了!”
他左手輕輕一擡,夏宥期就像被什麽東西撞飛了出去,吓得冷瑤當即叫一聲:“夏公子!”
“我沒事!”夏宥期輕松道。
可他的樣子卻沒他說得那麽輕松,好半天才從地上爬起,然而還沒站穩,地上又冒出數道紅藤瞬間将人捆住,拖拽在地。
夏元基眼神一暗,立即問道:“你要做什麽!”
姜執微微一笑:“栾陽王這是緊張了?”
夏元基沒有回答,眼神立馬恢複成波瀾不驚的樣子。另一邊的冷瑤就沒這麽冷靜了,坐在地上緊張萬分道:“姜執,我從來都不想當皇帝,你用不着這樣做的!”
豈料姜執聽了這話,不僅沒有放棄,反而連最後的好臉色都沒有了,當即怒吼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想當皇帝!”
冷瑤頓時一驚,呆愣愣地望着對面的小皇弟。
姜執估計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态,轉身走向夏宥期,等再度面對女帝時,已經恢複了原來輕松開心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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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手一扔,尊皇劍落到冷瑤面前,插入地下。
“我知道你不想當皇帝,也知道夏元基做夢都想當皇帝,就算把你們引入陣法,你們兩個也絕對不會乖乖配合我。”
紅藤越勒越緊,夏宥期身上很快就出現一道道血痕。他痛得額間都爆出一層冷汗,卻還是勉強維持着正常的語調:“你想用我威脅他們?”
姜執俯身下去,莞爾一笑:“要不然你以為你為什麽不受陣法影響?”
随後又立馬站起身,冷漠注視着對面的兩人:“皇帝姐姐,拔出尊皇劍,殺了夏元基。倘若你們二人有一個不願,我就殺了夏宥期!”
現在,只要啓朝現任女帝用尊皇劍殺了未來新朝的皇帝,兩顆帝星就會交換。等到十方乾坤輪轉陣吸納完所有祭品,啓朝将重新開始。
冷瑤望着痛苦的夏宥期,随即回首凝視着眼前的尊皇劍。
對于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而言,就算有了最高貴的身份,冷瑤也從沒覺得夏宥期會看上自己。
她一點點掐滅心裏冒出來的有關奢望的嫩芽,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報恩。
可在心底的最深處,依舊埋着那些奢望的根。這讓她喜歡現在和夏宥期的相處模式,永遠不會靠近,卻也永遠不會遠離。
冷瑤害怕起來,她不能殺夏元基,殺了夏元基,夏宥期永遠都不會原諒她的。
姜執眼見她不願拔劍,神色驟然轉厲,指尖輕輕一動,一條紅藤竟直接紮透夏宥期的肩膀。這突然出現的痛感,令他下意識哼了一聲。
雖然很快忍住,卻還是被冷瑤聽了進去。
她立即轉首看過來,像是一頭受驚的小鹿,面色凄惶無助。
夏宥期佯裝無事地笑了笑,像是在安慰:“陛下不用在意臣,趕快随栾陽王離開這裏。”
但他在這裏,其他兩人怎麽可能會走。
夏元基緩步走到冷瑤面前,單膝跪下,身上妖血未幹,笑容真誠依舊:“請陛下拔出劍,殺了臣。”
冷瑤神色一怔,不明白他為何會直接任命,完全不似以前那個從容有度、運籌帷幄的栾陽王。
夏元基繼續說道:“倘若臣真的是下一王朝的開國之君,又豈會死在這裏?倒不如順了小王爺的心意,宥期也好少收點罪。”
他的語氣很是從容,冷瑤開始動搖,右手慢慢搭在劍柄上。看得另一邊的夏宥期焦急萬分,即便被綁得死死的,也拼了命阻止:“瑤瑤!不要拔劍!”
冷瑤驟然停了動作,這是他第二次喚她“瑤瑤”,如果可以,她多希望他能一直喚她瑤瑤。
可惜她的一生,從來身不由己。想要活着,天總是要逼她去死。不想當皇帝,總有人把她往龍椅上推。
冷瑤手裏拿着號令天下、衆生誠服的尊皇劍,卻沒有一絲上位者的威嚴,反而像個普通女子那樣,低聲哭了起來。
她擡頭看向姜執,卻是淚眼婆娑,聲色嘶啞,哀求道:“阿執,我真的不想當皇帝,真的不想......”
“可父皇說,你一定要當皇帝!一定要振興啓朝!”姜執的神情無辜而天真。
冷瑤一怔,原來他也沒能逃脫神血的詛咒。
也是,天道設下的詛咒,是天地自然之律,誰能違抗。那麽同樣的,天道指定的皇帝,也無人能改變。
她揪起袖子,一點點擦去眼淚,神色越發堅毅。誰也不知默然無聲的她在想什麽,只看見她站了起來,輕輕用力拔出尊皇劍。
夏宥期更為緊張,剛要開口,又被姜執畫下的陣法堵住了嘴,只能在那裏幹着急。
而姜執的臉色越發瘋狂,嘴角也不住上揚。
可就在冷瑤舉起尊皇劍的一瞬間,天空突然炸出一道聲響。那動靜如此之大,就連附近的房梁都跟着抖了一下。
四人立即擡頭望去,只見天空中深紅的陣法居然裂開一條幾百丈長的縫隙。陣法的紅色碎片掉落,如一顆顆紅色的流星。
就在冷瑤疑惑不解之際,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低語:“終于到時候了!”
轉頭望去,只見夏元基看着天空,嘴角浮現一抹笑意。
顯然,這才是他的準備。
姜執立即慌了,注視着天空不斷呢喃着:“怎麽會這樣!我的陣法不會有問題的......”
“你的陣法當然沒有問題!”
夏元基打斷了姜執的呢喃,徐徐起身站定。明明兩人站在同一地面上,他卻像居高俯視着姜執:“只不過你自己暴露太早了!”
作為一個無人在意的皇子,姜執實在太不同尋常了,聚靈畫陣,身邊還有個不懼帝星光輝的妖怪。
夏家自然要留意一些。
姜執驟然明白過來,大聲怒吼道:“你閉嘴!你們才是被我算計的那個......”
可話還沒說完,就噴出一口鮮血。
天下所有的陣法失敗後都會反噬畫陣者,陣法越是厲害,反噬越是嚴重。
能夠逆轉王朝命運的十方乾坤輪轉陣,無疑是天下反噬最嚴重的陣法。
姜執感覺自身身上的靈力正在快速流失,他毫不猶豫地摳出右眼,踉踉跄跄了好幾步,最終跌坐在地。
人也變成了原來的少年模樣。
那些困着夏宥期的紅藤轉眼碎裂,夏元基立即走過來扶起受傷的弟弟,先是看了一眼他的傷口,再默默擋到人身前,漠然看着地上的姜執。
姜執很是不甘心,咬牙問道:“你究竟做了什麽!”
“沒做什麽。換了你的幾顆靈珠而已。”夏元基平靜道。
當初羅興逼宮,姜執乘機試探夏元基,也讓夏元基懷疑起了他的身份。羅楊兩家能在夏家安插探子,夏家自然也會投桃報李。
知道姜執就是背後操控妖物的人後,夏元基并沒有聲張,甚至誰都沒有說。得知羅淼在仙臺城埋些什麽東西時,他秘密叫人挖出來一些,換成了普通無色琉璃珠。
如今引子少了,陣法自然會失敗。
姜執瞬間暴跳如雷:“夏元基!你居然敢設計我!”
話還沒說完,人先跳起來,朝夏元基撲過去。可憑他現在的樣子,根本就不用夏元基出手。
果不其然,夏元基動都沒動一下,他走到一半再度摔回地上,不斷吐着鮮血。
天上的陣法缺口越來越大,數不清的陣法殘片從天空墜落,劃出一道道紅色流光。那些發瘋的人們逐漸恢複正常,呆滞一陣過後,發出更凄厲的哀嚎聲。是為眼前慘狀,是為自身的痛苦,也是為心中的悲恸。
敗局已定,姜執卻越發瘋癫。即便身上的力氣都被抽走,還是掙紮着從地上坐起,朗聲大笑道:“不會的!我不會失敗的!”
他滿身血污,烏發淩亂,右眼只剩一個黑洞,咕嚕往外冒着血。嘴裏也在吐着血,手指就自己的血,迅速在地上畫着陣法。
餘下三人看着他瘋癫的模樣,面上的戒備逐漸變成了同情。沒了靈力,再強大的陣法,也不過是一個精致的花紋。
但姜執手中還有一個靈力充沛的物件,他顫抖着雙手,迅速摸索出蒼狼的右眼,剛要放上去,又愣在了原地。
這是蒼狼的眼睛。
他這樣想着,人無力地往後倒去。
天上的陣法已經不剩幾片了,猩紅的光芒越發灼熱刺眼,遍布整個仙臺城的紅色光柱一個接一個的熄滅。百姓們終于熬過煉獄,回到人間。而在人間肆虐的惡鬼,也終将返回冥界。
這個時候,遠在城外和知若鬥法的蒼狼仿佛感知到了什麽,他在半空立了會兒,轉身抛下知若飛回城中。
知若本想追過去,卻見籠罩仙臺城的陣法已經破碎了。
人無法戰勝蒼天,卻總能在絕路中重新找出一條生路,通向光明而燦爛的未來。
天上的戰鬥結束,楊煥成不顧部下的勸阻,執意來到戰場。漆黑的焦土上,都是同樣焦黑的屍首,長槍斜插在地,刀劍躺在屍體旁邊,反襯着天上的清光。
前一刻厮殺震天的戰場,此刻驟然安靜下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倒讓人生出一點無法着地的不安感。
但不遠處那熟悉的清冷身影,又催使着人加快步伐,趕緊追随而去。
“知若!”他終于趕到了知若面前,微微喘着氣,很是慶幸。
知若聞聲回首,面前男子有些狼狽,身上盔甲被妖火熏黑了,頭發有些淩亂,臉上還沾着斑駁血跡。
他還在笑着,那般關切在乎,是以前知若最想得到的。
但現在,清麗淩塵的仙子只是微微一笑,眼裏有歡喜,卻也只有歡喜,像是喜歡天上的雲、地上的霧、水裏的魚、林裏的鳥。
楊煥成的心陡然提起來,慢慢走向仙子,生怕走重一步就驚飛了她,同時小心翼翼問:“知若,你沒事吧?”
知若搖搖頭,目光溫柔而慈憐:“煥成,我終于明白了!”
“這最後一劫不是情,而是執念。”
她還站着原地,周圍清風浮動,撩起青絲幾許,仙衣飄飄。
楊煥成突然害怕起來,快步向她走去,有些緊張道:“什麽執念?知若,我沒聽懂。”
人總是這樣,明明深愛某物,卻因總陪在身邊而忽視,只有等到失去的那一天,才明白什麽叫痛徹心扉悔不當初。
可失去了才明白,已經太晚了。
“衆生平等,吾亦衆生。”
知若語調輕輕,卻有千鈞重量,不斷在遼闊凄涼的戰場上回蕩。
她頓悟成仙,原來的愛依舊,只不過成了萬千世界裏的一塵埃。那份割舍不下、放棄不了的執念,也如晨霧消散在金光萬丈的朝陽下。
望着越來越近的楊煥成,她又是一笑:“煥成,再見了!”
話一落地,仙子飛身入雲,徒留執迷的人立在紅塵。
楊煥成望着天邊她消失的地方,癡癡笑了出來,那般開心,那般喜悅,都落出了眼淚。
她終于實現了下凡的目的,登入仙籍,飛入雲中。
可他的目的呢?在這一刻居然模糊起來。不是想要娶女帝,想要當皇帝嗎?現在妖兵沒了,夏家軍沒了,只要他走過仙臺,攻入望京,天下都是他的了。
明明是這麽簡單的事,楊煥成居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重新審視自己的內心,那裏只剩一個空蕩蕩的位子,它的主人剛剛離去。
原來,娶女帝也好,當皇帝也好,都不過是他心裏的一道執念。身為月山的王,統領着千軍萬馬,怎能不逐鹿中原?
他和知若一樣,被執念所困,看不見周圍的一切。知若很幸運,在失去一切前頓悟,而他,失去後才痛醒過來。
幾位副将趕來,詢問主帥下一步該怎麽做。楊煥成眼中一片落寞,微微擡手道:“回月山!”
“可是王爺,我們都打到仙臺了!”副将們都很是不甘。
但楊煥成已經明白自己輸了,不僅輸了天下,也輸了自己一生所愛。他提着劍,一步一步離開戰場,放棄了所有的勝利。
月山軍都能打敗的妖兵,夏家軍又豈會懼怕。只怕現在踏入仙臺,将要面對的,是夏家千軍萬馬。
至于那個不論飛多遠總會回到他身邊的仙子,這一次,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妖潮被仙人的靈雨淨化,月山軍損失慘重,無力再戰退回月山。而仙臺城上的陣法,也全部碎裂。天空下起了紅色的光雨,如萬千流星墜落,在觸地的一瞬間湮滅無蹤。
蒼狼還未習得人的靈智,不理解什麽是死亡。他只知道主人受了很嚴重的傷,便輕輕抱起姜執,想要用妖力治愈。
可姜執阻止了他,如今自己的身體就是一個無底洞,不論多少靈力妖力都填不滿,姜執不想不能連累蒼狼落得和自己一樣的下場。
他顫巍巍地舉起手,上面還染着血,襯托得那只纖細的手格外蒼白,他将眼睛小心放回蒼狼眼眶中,放心一笑:“好了,蒼狼是完整的。”
蒼狼感覺他身上越來越冷,心裏不知怎麽就害怕起來,嘴裏不斷嗚咽着,将人越抱越緊。仿佛這樣,懷裏的身子就能暖起來。
空裏的紅色光雨小了下來,快要落盡了。
姜執聽着蒼狼可憐的嗚咽聲,無奈地笑了起來,可笑着笑着又哭了。
他的聲音很微弱,卻帶着無盡的絕望和痛苦:“蒼狼,你要是會說話該多好!你要是能回應我一句,我就不會這麽做了......”
從他出身起,孤獨就緊緊跟随在他身邊。為了擺脫那份孤獨,他只能相信唯一回應他的父皇是愛他的,并為了這份幻想出來的愛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可其實他心裏一直都明白,父皇不愛他,姐姐恨他,其他人對他視若無物。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從來沒有擺脫那份孤獨。
而今天,依舊只有他一個人,孤獨地死去。
姜執害怕起來,緊緊抱着蒼狼,哭着懇求道:“蒼狼,求求你,對我說一句話吧!”
蒼狼比他還要着急,紫色的妖氣不斷冒出,臉上妖紋越來越重,那份無措的嗚咽也變成低沉的咆哮,雙目兇狠又害怕。可即便這樣,依舊說不出一個字來。
最後一點紅光落到地上,閃亮了下就消失不見。
懷中人的哭聲停止了,那只緊緊抓着蒼狼胸前衣物的手,也驟然落下。在這一刻,蒼狼似乎理解了什麽是死亡。
一滴冰涼的眼淚落到姜執熟睡的臉上,蒼狼澄明懵懂的雙眸中終于染上了人的感情,他張着口,嘴唇微微顫抖,嗚咽了半天,終于吐出兩個顫抖的字:
“別走......”
可惜太遲了,他的主人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