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宿命

宿命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美夢,夢見我親手給苻清予穿上了衣服,笑着拉他走出了景光百合衛生間的那道小門。

白T配迷彩褲,說不出的精神氣兒。苻清予窘迫地低着頭靠在我的肩上,跟我勾肩搭背一起出了KTV。

“等等,咱們的書包還沒拿。”我讓他在門口等我,他不同意,拿手捂着臉跟我一起回了包廂。

“嘿,你倆不玩了嗎?”小麻雀一說話,其他沒喝醉的男生都擡了頭然後又霜打的茄子似的低下去打呼嚕。

我提起苻清予的書包挂肩上,說:“他不舒服,我送他回去。”

小麻雀看了一眼貼着我的臉站在我身後的苻清予,醉醺醺地走過來笑着說,“我感覺……嗝……你同桌,他好像個小女生,天天戴口罩低着頭……嗝……好害羞的樣子……讓人感覺很好欺負……”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苻清予的手抓我抓得很緊,我嘴角抽了抽,打着“你們慢慢玩”的哈哈,拖着他離了KTV。

上車,苻清予靠着我的肩膀,歪着頭,低聲啜泣着,眼淚止不住地流。

我輕輕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低聲說:“沒事,明天咱們去報警,抓住那個人。”

苻清予拼命搖頭,我知道他怎麽想的,沒有哪個男生遇到這樣的事願意被曝光,因為曝光意味着清白不在,網絡上譴責的聲音很多,有好也有壞……

更多的人是不會同情弱者的,他們只會覺得他去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玩,遇到那種人還不反抗,他就是活該!

我尊重他的意願,沒有再提這件事。回到房間,燒了熱水讓他洗澡,然後望着滿屋子狼藉,無奈至極。

“你不是說會給我洗衣服嗎,你自己的呢,你怎麽不洗?”等他洗完澡光着膀子走出來,我目光落在地上,問他。

“你都不要我了……”他小聲說着話,坐在我旁邊的堆了衣服的沙發上。

我說:“一個人,首先要學會自愛,然後別人才會對你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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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聲說:“所以我今天忘了關廁所的門,遇到那個人……是自找的,對嗎?”

我啞口無言,想了一會兒,說:“我們出去住吧,你這裏沒法睡。”

他不說話,彎身從沙發一角拿起一個檔案袋,打開遞給我。

我看了一眼,裏面有幾個紅本本,最上面的那個證件的封面清晰地印着幾個大字:房屋契證。

“我買房了。”他挨過來,低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小聲說,“哥哥,你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我看着亂糟糟的房間,說:“所以呢,這屋裏就不用收拾了嗎?還有,我住學校住得好好的,我幹嘛跟你一起住?又不是我買的房!”

他輕哼一聲,喃喃低語說:“我知道了,你就是嫌棄我髒……懷疑我以前在學校已經和別人發生關系了……覺得我今天被那個男的摸了,弄髒東西到嘴裏惡心了……”

我聽到他說這種話,登時氣打一處來,站起身坐到一邊,說:“不是這個,你別亂想。”

他縮着身體抱着膝蹲在沙發上,低聲說道:“那你走吧,我以後再也不去學校了。”他說完就哭,哭得我像個始亂終棄的渣男。

我憋了好久的怒氣終于在此刻壓抑不住爆發了,轉過身大聲質問他:“那你告訴我……你在游戲裏……跟你你侬我侬的那個女主播,買你號的那個‘我逃神馬’,你跟她是什麽關系?”

苻清予吸吸鼻子,愣了一下,說:“你是吃醋嗎?”

我尴尬地迎着他的目光,說:“是啊,怎麽啦?我現在是在問你呢,你必須回答我,不許再騙我,我跟她,你只能選一個。”

“你經常看日漫,你會不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他拿抽紙擦了擦鼻翼兩側的淚痕,見我一臉懵,解釋道,“我逃神馬就是哦桃薩馬,日語……爸爸的意思。”

“你爸?!”我震驚了,問他,“那是個女聲啊!”

苻清予低聲:“是僞音,我爸他有個興趣愛好,就是玩配音。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早知道了,只是沒有拆穿他。”

我搖頭贊嘆:“你爸對你可真好。”

苻清予立即拉下臉,嗓音啞啞的:“那是他欠我的。小龍的死,他也有責任。他總是懷疑小龍不是他的親兒子,小龍的媽媽帶着小龍去做親子鑒定,他也不相信,不承認,覺得鑒定中心收了錢在幫着造假……”

我見他說起他爸義憤填膺的樣子,連忙坐過去說:“你別說話了,跟我出去租個房間好好躺着休息吧。”

他縮着單薄的身子,瘦小的臉在燈光下是那麽的面色蒼白無力:“我不想出去……要去你去吧……”

我連忙蹲下身,握住他兩只手:“好,那咱們今晚都不出去,就睡這裏。”

他抿着嘴,低着頭,眼淚順着細長的睫毛落下來了,一滴一滴砸在我溫熱的手背上。

他又哭了,這一次,是哭着請求我:

“哥哥,我不想去學校了……我再也不出去了……我以後都在家等你……你每天都來看看我,好不好?如果實在太忙了,兩天來看我一次也可以,我會好好收拾房間的,給你做好吃的,我還會給你寫作業……”

我摟着他的頭和肩膀,像摟着一個小孩子似的點頭:“好,不去就不去……”

……

夢醒了,臉上冰冰涼涼,窗外細雨綿綿。

潮濕的空氣從微開的兩扇格子窗戶滲進來,帶着透骨的寒意,我含着脖子往前挪了挪身體,仰頭望着窗戶上懸挂的葦簾。去年夏天,轶在窗外種了幾竿箭竹和兩株三角梅——一株是玫紅的,一株是大紅的,很熱鬧的顏色。

花開的時候,成群成簇,豔麗柔媚,婀娜多姿,仿佛一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佳人。

惠城的天氣是與別處不同的,夏天的時候,雨水很多,花盆裏的土很容易板結。轶下了課或是放假調休的時候,回到這間不足12平方的校職工宿舍,就總喜歡拿一把鏟子給三角梅松土,亦或是推着我去看他在院子裏養的魚。

轶原先是住三樓的,後來帶着我搬到了這裏,和臨床醫學的許教授商量換到了一樓,附贈了一個可以種菜養花的小院子。

頭一年,是我的身體最差的一年,脾氣也是暴怒無常的,因為只能躺着不能動,連坐起來都不做不到,口裏發不出聲音已是讓我痛苦欲絕,最讓我氣恨的是我的右耳也聽不見了,還經常幻聽。半睡半醒之時,總覺得有人叫我的名字,一睜眼,卻發現自己躺在灰暗的屋子裏,身邊躺着轶。

他睡在床邊上,大約是怕我一翻身會滾下來……事實上,我整個身體就是一攤肉泥,連伸手喚他都困難,談何翻身。

癱瘓,是我前十八年最不在意的詞彙。然而這幾年,這個詞就像一座大山,壓在我的身上,使我日益消沉。

即便轶買了很多營養品和水果,還請了護工幫忙照顧我,我也并未領情。最瘦的時候,我只有七十多斤,還常常不配合醫生的治療,需要解決大小便的時候,也不會提前說明,有意讓轶難堪。

轶對這些倒是渾不在意,只是謹小慎微地,謹小慎微地照顧着我的生活起居。

每天早上都是悄悄地穿衣起床,開門關門,也很小心翼翼,若是快要去上課了,抱着書經過床邊,回身看見我睜眼睛了,就會微微彎下身,伸手碰碰我的臉,柔聲笑着說:“早安,今天想吃什麽,我回來給你帶。”

而我,最初總疑心他的笑是虛僞的,故意刺我的,所以從不給他好臉色。

第二年開春,經過那位專醫的盡心治療,總算能坐起身了,轶給我配了輪椅。偶爾推着我在惠大的校園裏逛一逛,走一走。我的脾氣稍稍收斂了一些,但在很多事情上控制不住地對他發怒。最為惱火的莫過于看到年輕的醫學生們在足球場上奔跑追逐打鬧……

我漸漸地厭惡出門,甚至厭惡過去認識的人前來看視我。

不管是姨奶,堂叔堂嬸,亦或是林彧君、鄧韬,以及十八班上的同學,即便是教過我的數學老師和教官,我也很排斥,我覺得他們都是來同情我的,來看我“笑話”的。

先遭人用迷藥失聲,後又被人投毒以致癱瘓,而那罪魁禍首阿源,即小麻雀蕭縱橫的哥哥蕭溯源,因未滿十八歲,且患有白血病、精神病、抑郁症,又有自首情節,雖負刑事責任,經過他父母——本市優秀名酒品牌公司的董事長蕭含章及其夫人的一番運作,一審我躺着不能動,他判了個五年,不服上訴;二審我坐起來了,他改判了,換了個送他上少管所“旅游”三年的結局。

正義的天平是傾斜的,法律是有錢人才玩得起的武器。再加上這件事本身是轶的大意。他與蕭溯源自小相識,蕭溯源因患白血病發色異于常人,經常在學校受欺負,是轶護着他,護成了習慣。

長大了,蕭溯源“知恩圖報”,什麽都想為轶争取,偷拿了轶研究室的鑰匙,取走了轶從合法途徑申請來做實驗研究的藥物,報到我頭上了。

轶是無辜的,我知道……可我沒辦法原諒他。

以他顧家的人脈和他本身的學識,是可以幫我追究報複蕭溯源的,可他沒有,他得聽顧安的。

顧安不希望事情發酵鬧大了和蕭家結仇,就算我是頂替他的寶貝兒子遭的罪那又如何,怪我運氣不好倒黴呗!

一個人的時候,抑制不住會自怨自艾地想,活着有什麽意思呢,往日力所能及的事都做不到,還不如躺在床上等死來得痛快!

可若是我死了,轶一定會傷心的吧。

前些天,我趁他在院子裏侍弄花草,偷偷去廚房裏從砧板上拿削蘋果的小刀嘗試割腕被他發現了,他忽然地彎下身拿手捂着眼睛流眼淚了。沒有聲息的默默地流淚,蹲在離我四五步的地方,左手握着一把剛從院子裏采的嫩嫩的茼蒿,右手指尖全是泥。

知道我喜歡吃茼蒿,他特意網購了種子。長出來是大葉茼蒿,我不喜歡,他又拔了種小葉茼蒿。

惠城天氣熱,夏天溫度高很難長出來,便是長出來葉子也會迅速變黃變老,附近的超市也不常賣這個,他就想出了個法子,弄了個空調,在院子裏搭了個棚子,弄了個簡易的溫室。

白永齡,轶的女朋友,準确來說,是轶的前女友。我從全身癱瘓變成半身癱瘓的這兩年,她常來看視我,當着她的面,我是不會對轶有任何埋怨的,總是極小心地躺在——或是坐在我該待的位置上,一動也不敢動,連翻個身都害怕聲音吵到她和顧轶聊天,讓她覺得我是故意“麻煩”轶。

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我深以為然,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

就連曾經對我頗有好感的轶的妹妹顧笑,在見到我生活不能自理,仿佛脫胎換骨一般躺在轶的床上等着護工給我喂流食時,她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掉——充滿了嫌棄和事不關己的冷漠。

頭一年年底,接受自己癱瘓的事實,同時也接受了法院審判延遲後,堂叔堂嬸曾經讓姨奶來和我提議過一回,讓我去他們家住,說是近親屬照顧總比外人好些。

我不想麻煩轶,答應了姨奶,隔天堂嬸親自來找我,明裏暗裏旁敲側擊問我得了多少賠償,讓我轉給他們以方便照顧我時,我忽而就不想搬走了……想賴在轶的家裏,至少他是不會管我要錢的。

可轶是個獨立的男人,他有體面的工作,有貌美如花的女朋友,我賴在他身邊算什麽回事呢。

不如死了吧,一了百了吧,既不拖累別人,也免得自己受折磨。

懷着這樣消極頹廢的決心,我搖着輪椅拐去了廚房,猶猶豫豫地夠到了那把小刀……

“是我對你不夠好嗎?”轶握着那把茼蒿緩緩走我眼前,微微吸了幾口氣,用幽深的眼神望着我。

我忽然沒了自殺的勇氣了,曾幾何時,有一個人,他拿剪刀對着自己的腰狠命紮下去的時候,他在想什麽呢……真心喜歡的人,說斷就斷,再不相見,他都做得到,我為什麽不能呢?

轶對我的好,是切切實實的出于愧疚和對落難之人施以的援手。我卻在他家裏自殺,完全不考慮他的感受,多不道德行為啊!

我回到房間,用紙筆寫了一行極醜的字遞給他看:你對我好,我很感激,但我不能一直住下去,我想搬走。

轶問:“搬去哪裏?”

我捏着紙,是啊,搬去哪裏呢。不管了,随便寫一個吧。于是我歪歪扭扭地在膝蓋上寫字回複他:搬去哪都可以,反正不住你這裏。

他又問:“為什麽不住我這裏?”

我将皺巴巴的紙翻了個面,寫字回他:不方便。

他彎下腰,蹲在我眼前,擡眸望着我,沉郁的眼神似乎是在反省自己:“你已經住了兩年了,還有什麽不方便的告訴我,我會改。”

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心裏惴惴的,忙忙地寫了兩行字遞給他看:你有女朋友,我一直住在你家裏,不大好。

轶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我,輕輕笑了一笑,從我手裏取走了筆,将紙鋪在自己膝蓋上,彎腰寫了一行字,寫完了站起身來慎重地放在我的手心裏,說:“我去洗菜。”

屋裏沒開燈很陰暗,我舉起紙張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上面工整如畫地寫着兩行正楷字:

永齡,是我知己。

而你,是我這輩子躲不開的宿命,我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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