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喜歡一個人
我喜歡一個人
俞君謙與我在教職工宿舍樓附近的池塘邊逗留了好些時候,遲遲不太肯說告別的話。
其實不是不願意說,而是這世上,能碰到和自己一樣失聲的人的概率很小,冥冥之中帶着點小幸運,無端地想守候着這靜谧漫長的的夜,就算彼此不說一句話,待在一起也是好的。
沒有星光流螢,沒有皎皎明月,有的只是雨後的濕冷的空氣,沿途的建築物都像紙片似的倒映在深不見底的水池中,染成了濃郁的黑色。
挂在葉子上的水珠在微弱的燈光映照下,也仿佛不甘寂寞般散發着朦胧的透明的光,看得我困意頓生……
微風吹過耳旁,我打了個冷顫,張開不知何時瞌上的睡眼看了一眼站在我身旁撐着傘沉默無話的俞君謙,有那麽一瞬,我懷疑他好像在打量我,只是我一睜眼,他就扭開頭了。
這實在是件不可置信的事,他打量我大約是以為我睡着了,想提醒我該回去了吧,可我心裏在想什麽呢……我想的是他這個人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他确确實實是說不了話的,就在半個小時前,我故意把速度調快了些,意圖讓自己摔倒,他不急不慌地走過來,扶起我,提醒道:路滑,小心些,慢點。
我把之前轶講給我聽的一個很好笑的笑話轉述給他,他也是只是點頭,并無別的情緒。
他雖然長得比較高,但走路特別慢,時不時還會彎下腰捂着嘴喘息,似乎确實是感冒了。
我問他:你冷不冷?
他搖頭,反問我:你冷嗎?冷的話……我送你回去。
我把一只手按在胸口,輕輕叩了叩,告訴他:我身體不冷,是心冷。
他有些困惑地轉過身,低頭,問:為什麽?
我滿肚子悔恨和委屈無處發洩,快速打着手勢,說:我遇到過一個人,眼眸跟你一樣好看。他說喜歡我,把我帶到他的那個世界,等我動心之後,他忽然撒開手不管我了,把我留在那個世界,害得我怎麽走,都走不出來。
俞君謙沉默地聽着,聽完了朝我打了個手勢:人要朝前看,遠處的風景會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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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難過地擺手:再美的風景都會有落幕褪色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就會喜歡他的一切,愛哭也好,任性也好,我都喜歡。就算是變成一堆白骨,我也還是喜歡。只是……他不肯再給我機會了。
俞君謙看着面前幽深的池水,良久,回複: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任由他推着轉身,再不“言語”了。
走到教職工宿舍樓下,正巧看見轶撐着傘推門走出來,他瞧見我和俞君謙,腳步一頓,明顯愣了一愣。
俞君謙倒是很有禮貌地上前打招呼:顧教授晚上好。
轶臉上遲鈍地挂起一絲的微笑,一字一句溫和地道:“謝謝,謝謝你把他送回來。”
俞君謙挑眉,彎了眼角,像一只狐貍似的平視轶的眼睛:顧教授喜歡撿貓撿狗,什麽時候把人也撿回家來養了?是打算金屋藏嬌嗎?
這個玩笑不好笑,轶沒回他,低頭望着我,問:“咱們進屋去吧。”
我颔首,轶推着我緩步進了屋,将俞君謙關在了門外。
屋子裏貌似被重新打掃了一遍,噴了茉莉花香味的空氣清新劑,地板和踢腳線也用拖把拖幹淨了,右邊的立體書架旁多了一個用膠布纏着紙皮增高的鐵籠子,裏面躺着兩只狗娃子。
雪白色的那只小狗娃躺在另一只黑色狗娃子的肚子上,嘴巴勾起來像是在笑,看樣子睡得很香。
轶搬了一張矮凳,坐在我身後,順手從床上拿了一塊折疊整齊的毛巾擦我頭發上的水漬,低聲說:“花的那一只,送給樓上的許教授了,剛抱走一會兒。黑的那一只,打電話問了我徒弟王思娴,她說她正好想養一只狗作伴,明天我就送去給她。剩下的白的那一只,暫時還沒……”
白的那一只,養着吧。我偏過頭,伸手告訴他。
轶握着我鬓邊的碎發,似乎懵了一下,又連忙笑着點頭:“好,好啊……”
我又說:明天,我想去超市。
轶吃驚莫名地看着我:“去做什麽?”
我無力地笑,即便笑不出聲我也想笑:冰箱裏不是沒菜了嗎,我陪你去買菜。
轶蹙着眉頭:“超市離學校很遠,要開車過去,你以前不是說……”他頓住了,在思考說辭。
我固執地搖着頭:那是以前,現在我感覺我大概也就這樣了,沒有恢複的可能了。去人多的地方逛逛,也算是體驗一下生活吧。除了上一次和鄧韬去吃酒,我等于三年沒離開這個學院了。三年啊,轶,一轉眼,我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如果我是一個高一新生,現在已經上大學了。如果我是一個大一新生,現在也快要畢業了。
轶紅了眼眶,寬闊的胸膛靠了過來,伸出雙臂抱了抱我,說:“你要是想上學,我可以去教務處給你重新申請。就在這附近,上學放學我去接你,要是在學校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我把他的兩條腿也給打斷……”
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微微笑着說:我沒有這個打算,你別想多了,我記憶力早就比不上以前了,很多東西看一眼就忘了,根本記不住。上次你抄給我的那首詩——林徽因的《你是人間四月天》,我花了四天才背會。轶,我不想上學,一點都不想,以後別和我提這個,好不好?
轶連連點頭:“好,我不提,再也不提了。”
我深吸一口氣,把手攏在袖子裏,懶懶地抖了抖身上的厚外套:給我洗澡吧,我困了。
轶答應着,細心地在床上先鋪上一層厚厚的毛毯,再從床底下拿出行李箱,将另一套折疊好的睡衣拿出來擺在床上,然後彎腰給我脫衣服……
洗完澡,轶把我抱上床,用浴巾擦幹身上的水,又給我吹幹頭發,再穿上睡衣,裹上毛毯,叮囑我早點睡,他還要趕論文。
我拍了拍身下有些冰涼的尿墊,尴尬地望着他:今晚,可以不墊它嗎?一股消毒水味,我不喜歡。
轶之前被我折騰得有些怕了,兩手搭在鍵盤上偏過身,面容僵硬地點頭,低聲說:“可以,明天我再買兩床被子就是了。”
我沖他笑了笑:我以後想去洗手間就告訴你,好不好?
轶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我:“你确定你說的是真心話?”
我認真地點頭,他半信半疑地起身走過來,抽走了墊子,拖着我的腦袋靠在枕頭上,又拉了一床被子蓋在我身上,捂了捂我的脖子周圍,說:“你不是一直想養蠶嗎?等過段時間天氣暖和了,我上網給你買幾只蠶養着玩好不好?”
我眨巴眼睛,伸出手比劃:哪來的桑葉養啊。
他撐着下巴躺在我身側,說:“我昨天早上去換機油洗車,路過一片桑葚園,應該可以找他們買葉子。”
我笑:可以,只要你不嫌來回跑着累。
他笑了笑,低頭撥了撥我眼前的劉海兒,把我的手塞進了暖融融的被子,起身碼字去了。
——
早起,窗臺上又落了一層雨。
屋子裏返潮了,地上濕溜溜的一片。打開手機瞧了一眼,七到十度,是很不适合出門的天氣,
轶起床的時候,我也醒了。他洗漱完畢,要給我做早飯,問我想吃什麽。
我歪頭看了一眼被風吹起一角的窗簾,簾外似乎站着一個陌生人,看到我又躲了開去。
我張了張嘴,打手勢:燒麥、荷葉雞、八刀湯。
轶皺眉,苦笑道:“這些我都不會做。”
我雲淡風輕地笑:知道你不會做,去外面吃吧。
轶眯着眼睛無奈地笑,先是給我套上毛線衣,裹上一件羽絨服,然後倒了一盆熱水,拿了一塊幹淨的帕子浸濕擰幹,給我擦臉,說:“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啊。”
我點頭,抿着嘴笑:對啊,要和你一起出門啊。所以你得把我打扮精神點,不要像個身患絕症的老頭子。
轶呵呵一笑,背過身,拿了一個衣架晾帕子:“你得了吧,你身上穿的已經夠精神了,十米之外也看得出來是個靓仔。”
我滑着輪椅過去,拽他的衣角:你過來。
轶回過身,低聲問我:“幹什麽?”
我伸手點了點左邊的扶手,他默契地彎下腰,把頭湊在我的左耳邊——往常這個時候,多半是我沒聽清他在說什麽,讓他低頭再說一遍的意思。
不過這回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我就擡起下巴,把額頭抵在他脖子上靠着。
轶驀然握緊了手指,喉結滾動觸着我的眉。
我心虛地閉上眼,又睜開眼,窗外的人影不見了,屋裏似乎亮了一些。
我連忙抽開身,自圓其說地向轶解釋:我頭有點暈,你給我找個圍巾戴着吧。
轶應了一聲,直起身去翻床頭櫃。找出了幾條純色的毛巾,問我想戴哪一個。
相處了這三年,我和轶的身高差不多,衣服褲子都是混着穿的,毛巾也是混着買混着戴。
轶有一條格子羊絨圍巾,是淺棕、淺灰和淺藍三色相間的,他特別喜歡,每年都會拿出來戴一兩次,據他說,那條圍巾大約已經買了十五年。但是因為保養得好,幾乎沒有什麽瑕疵。
就底下那一條吧。我伸手指了指那條格子羊絨圍巾。
轶的眼神略略頓了頓,點了點頭,輕輕地将那條圍巾拿出來,系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問他:好看嗎?
他失了神,目光憂郁,思緒萬千,看着我身後的虛空處,笑着點了點頭。
那個笑,很勉強,像是有人在逼他似的。
戴着熱,還是不戴了吧。我扭了扭脖子,擡手想取下脖子上的毛巾,被他按住了手。
“外面冷,戴着保暖一些。”他撫了撫我的肩膀,從書桌上的小架子裏取了一把梳子,一下一下地給我梳頭。
梳完了,他拿鏡子遞給我看,問我:“怎麽樣,要不要給你抹個發膠,立體一點?”
我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再看看我身後的他,冒昧地問他:除了永齡姐,你以前,是不是喜歡過某個人,想忘又一直忘不掉?
轶兩手握着梳子,垂目,像是在訴說一段塵封多年的往事:“嗯,是喜歡過一個很成功很優秀的人,身邊什麽樣的人都有,比我事業有成得多得多。”
我:是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其實你也很優秀。
轶微微一笑:“我再優秀,這輩子也不可能超過……”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他的手機來電鈴聲響了,是徒弟王思娴打的電話,問在不在學校,想過來找他抱狗回家。
轶知道我不喜歡別人找進屋來打攪,對王思娴說:“我和阿允早上要去逛超市,下午吧,下午我給你送過去。你住哪,在宿舍還是外面?嗯……鳳祥公寓是嗎?好,下午三點在家是吧,我到時候再給你送過去。”
在外人面前,轶習慣稱我為“阿允”,照顧我就好像照顧親弟弟一樣無微不至,私下,多半還是喚我“瓊琚”。
“走吧,咱們逛街去。”轶鎖了門,拿着車鑰匙,像哄小孩兒似的滿面笑容地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