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哥哥我很快回來
哥哥我很快回來
做夢了,夢裏有一扇寬大的窗戶,陽光充沛,蕉影重重,枝葉掩映,玻璃上疏疏落落都是綠得快滲進來的光斑。
“小哥哥,你在看什麽呀?”一小小的肉嘟嘟的男孩兒踮着腳,扒着我的肩膀,那模樣,像極了在百合路給我讓路的男孩。
“看蘑菇呢,昨晚上下雨了,那香蕉樹下長了兩朵小蘑菇。”我指着窗外說。
“小哥哥,好看嗎?在哪呢?我也要看。”男孩兒拽着我的手,嚷嚷着要我抱他。
我抱了一下,抱不動,說:“你吃得太多了,老是把肚子吃那麽鼓,你就不能少吃點嗎?”
暖融融的陽光灑在男孩兒光潔的臉上,他揪着我的手指,不好意思地說:“阿姨做得太好吃了,比我媽媽做得好吃。媽媽每天早上都是用開水泡米飯給我吃,一點味道都沒有……”
我吓唬他:“你知道嗎,我爺爺說,人的身體裏有個裝食物的地方叫做胃,只有拳頭那麽大,你吃那麽多,把它撐壞了爆炸了怎麽辦?”
男孩兒嘟着嘴點頭:“那好吧,我以後少吃點……”
夢的末尾,我蹲下身,讓那個男孩兒站在我的肩膀上,讓他看到了窗外的蘑菇——兩朵小小的,可可愛愛的,晶瑩剔透的,像兩把小傘似的淡黃色的蘑菇……
……
“哥哥,起床了。”清予套了一件淡藍色的短袖,趴在身側晃我的手臂。
我睜開睡眼,望着他:你起那麽早啊,不再多睡會兒嗎?
“我回家刷了牙洗了臉才過來的。哥哥,早餐我已經做好了,等會兒都涼了。”清予盯着我的眼睛,溫和地摸着我的手,“今天年三十呢,你不買年貨的嗎?”
我:買啊,不過顧轶還沒回來,就咱們倆去嗎?
清予歪頭蹭了蹭我的脖子:“不然呢,現在已經八點了,等他回來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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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撫地摸着他柔軟的頭發,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荷葉似的清香,笑着說:我好懶,不想刷牙也不想洗臉怎麽辦?
清予自薦:“那我幫你刷幫你洗吧。”
我:不是啊,我是腰疼,昨晚上好像被你壓到了,總感覺下半身很酸。
清予的臉貼着我的臉,喃喃道:“沒有啊,我就壓了一下下,你說疼,我就把腳伸下去。”
我無奈:可你睡着了,又壓上來了。我也很困,就沒叫醒你,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清予立刻擡起下巴,緊張地掀被子,說:“要不去醫院檢查一下,萬一壓斷了怎麽辦?”
我噗嗤笑道:我是肉疼,不是骨頭斷了。你傻呀,我又不是紙做的,那麽禁不起壓。只是很久沒有側着身睡覺了,感覺有點不适應。你去幫我把輪椅推過來,再把我抱下去,我稍稍再休息一下就好了。
清予照做了,待我洗漱完畢,吃了他煮的南瓜粥,他又拿出一個挂着一只冰墩墩的車鑰匙來,問我:“哥哥,我們去哪買年貨啊?”
我:石壩,去過嗎?
清予:“石壩在哪?”
我笑:你不是蓮塘村的居民嗎,怎麽連石壩在哪都不知道?
清予推我的肩膀,面紅耳赤地道:“哥哥,你告訴我一個具體點的可以停車的地址,我開車過去。”
我:石壩有家農貿市場。
清予疑惑地道:“嗯?哪家?”
我:這家批發商店的名字就叫“石壩有家農貿市場”,在石壩主街上。
清予:……
——
很久沒回農村逛市集了,下了車,望着街道上擁擠的人流,店鋪裏五花八門的年貨,還有擺攤小販的吆喝聲,汽車的鳴笛聲,趕集的大爺大媽們寒暄招呼、讨價還價的聲音,熙來攘往,人山人海。身處這樣熱鬧的氛圍中,受其感染,心情也變得活絡了起來,
即便人潮擁擠,走走停停,不時被人擋住視線,我也不覺得郁煩。
農貿市場的後頭是魚檔和雞檔。因我與清予來得晚,沒趕上早集。擇好的新鮮的雞早就被人買完了,只能去籠子旁邊挑揀活的雞現買現殺。
胡須雞是惠城名雞,用粗鹽焗了上桌,徒手撕開蘸上姜蓉或是蒜蓉,鮮滑水嫩,肥而不膩,香到爆汁,美味至極。我奶奶每年過年必做的一道菜,是我的最愛。
——轶去年也做過這道菜,味道還不錯,希望今年還能嘗到他的手藝。
清予推着我逛了個來回,最終選了羅記雞檔,雞種多,牌子老,殺雞的是一對中年夫妻,配合十分默契。
我讓清予挑一個大點的,清予在木籠子旁邊溜達一圈,對我說:“哥哥,要不咱們還是不買了吧?”
我:為啥?
清予拉着我的手,聲音低沉:“現殺的,太殘忍了。”
我回握他的手:可我想吃。
清予背過身去,小聲說:“那哥哥自己挑吧,我過去了感覺它們都在跟我喊救命。”
我看了一眼他手裏拎的一只袋子,嗤嗤地笑:方才的鲈魚也是現殺的,你怎麽不覺得殘忍呢?
清予垂眸,小聲說:“魚一摔就死了。雞還要放血、扔到那個半米高的塑料桶裏等它掙紮,奄奄一息了才撈起來過開水燙毛,拔毛,掏它的心肝腸肺……時間長了整整十倍,等同于慢性折殺,還不如魚死得痛快。”
我:說到底就是弱肉強食的食物鏈關系而已,總有一天,我也會死,會被訂在棺材裏,會被細菌分解……
清予連忙捂住我的嘴:“不許胡說。”
賣雞的男人在一旁站了許久,待我們說完了才走上前來,叉着腰問:“你們到底買還是不買?”
清予硬了心腸,擡眸迎着那個男人的目光,沉聲:“買,就那一只。”他随手一指,男人也随手一撈,提着刀問:“是這只嗎?”
清予望着撲棱棱扇翅膀的雞,胡亂地點了兩下頭,背過身,握緊了我的手指。
買了雞,又是買香燭對聯瓜果蔬菜煙花爆竹等等。清予一樣樣搬上車,搬完最後一趟後,見我很是愉悅,一邊推着我走,一邊對我說:“哥哥,前面有賣花的要不要去看一看……”
街道上摩肩接踵,吵吵嚷嚷,我看不見也沒聽清他後面還說了啥,等靠近了才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手裏拿着本《高中生必背古詩文》的袖珍版,倚着個三輪車在好又多超市旁邊擺地攤。
車上滿是小橘子樹,車尾用兩個泡沫箱子盛着很多包紮好的百合花。重瓣的伊莎貝拉早已盛開,幽香四溢,單瓣的香水百合含苞欲放。淺粉、深粉、純白、鵝黃、鮮橙五種色系依次排開可供選擇——箱子一側,還別着五六小捆新鮮的綠葉。
清予問:“那個是用來做什麽的?”
我正待解釋,那個女孩便笑盈盈地道:“這是柚子葉、黃皮葉、柏樹葉、石菖蒲、香芒草。年三十晚上用大鍋燒水煮開了來沐浴的,又叫做‘年香水’,圖個吉利。古話說:洗過年吉水,長大多一歲。歲歲平安夜,年年常相随。”
清予喜笑顏開,問:“多少錢一紮?”
女孩看了我一眼,說:“一紮六吊,兩紮十吊。一般都是買倆,好事成雙。”吊是惠城口語,等同于元。
清予說:“我要兩紮。”
你喜歡什麽花?我拉了拉清予的衣袖,問。
清予低着頭,含羞帶笑地說:“随便,哥哥買什麽我都喜歡。”
女孩年貌不過十八歲上下,紮着馬尾辮盤成的丸子頭,望着我笑得意味深長:“這是你朋友?”
我看她的那個笑就知道,此女必是個腐門中人,也回以一笑,點了點頭,随手指了指左邊的三種顏色。然後拿出手機,掃了女孩脖子上挂的二維碼牌子,指着手機眼神示意她多少錢。
女孩把花抱過來彎腰放在我的膝上,露出了個溺死人的微笑,低聲說:“九十九。”
我心中一蕩,忙不疊地付了款,将花塞到清予手裏,催着他趕緊走,趕緊把花扔車上去。
“幹嘛要放車上,我還沒好好看呢。”他一手抱着胸前的花,一手摟着我的肩膀,喜滋滋地說。
我心裏當然也很開心,但是當我看到超市另一邊停靠的一輛車——惠城市中心血站的采血車,一男一女兩個護士面帶微笑握着一支筆坐在那裏,面前卻是冷冷清清,無人問津,心中頓時覺得很不是滋味。
我是萬能輸血者,前十幾年總是對獻血不屑一顧,後來跟着轶一起生活,發現他每年都會獻兩次血。每回獻完血坐在凳子上喝牛奶休息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他的好。
我在網上經常刷到一些負面新聞,說就算獻了血輪到自己等急用的時候不一定會優先于你,而且有些護士不專業,一個針頭重複使用可能還會感染艾滋病。
轶總是笑我多心,說那是很久以前的報道,現在的采血和以前不一樣了,叫我不用擔憂這些……
“哥哥,你要去獻血嗎?”清予見我呆呆地望着那輛車,問。
我:男生獻血體重最低要求需要達到一百斤,我不知道我行不行。
清予抱着花彎下腰:“如果是哥哥的話,是可以的。”
我笑:我已經有一百斤了嗎?
清予:“有,抱了好幾次,粗略估算,約有一百一十斤左右。”
我一臉囧笑:你抱着我,會不會感覺太重了?
清予:“不,還沒有我重,我一百二十二。”
結果完成線上登記後,在上車檢查身體健康的環節被采血的小姐姐婉拒了,她說我血紅蛋白低,營養不良,看起來也很虛弱,回去要多吃飯,增強營養,等我胖一點再過來。
我:……
清予又問自己可不可以,小姐姐盯着清予帥氣迷人的臉,笑着說:“你也不行,身子太單了,回去多吃點飯吧,養胖點再過來。”
被清予抱下車後,周圍聚了一堆女生,之所以說“女生”,是因為她們的年齡和穿着都很像是學校裏的學生。她們傾慕地望着清予,笑着說是偷偷跟着他走了好久了,要跟他拍照。
清予被吓到了,驚懼地拿手擋着臉,低着頭,完全說不出話,只是不停地擺手,推着我往前走。
女生們又圍了上來,央求我說:“小哥哥,你跟你弟弟說說嘛,我們就拍一兩張,真的,拍完就走。他真的長得好帥啊……”贊美之詞不絕于耳。
叽叽喳喳,甚是吵鬧,我被纏得耳朵癢,便同意了,眼神示意清予勇敢一點,拍個照而已。
清予勉強答應了,緊張地把花放在我膝上,撫了撫我的肩膀,附耳低聲說了一句話,然後戀戀不舍地跟那群女生站一邊去了。
哥哥,不要走遠,我很快回來。他這樣說。
我笑了笑,等他拍完了照站到我眼前,我捧着花遞給他以為馬上上車回家時,他望着我踟蹰不前,咳了一聲,忽然退後兩步屈膝蹲下身,伸手握住了我的一只手。
“咔嚓”一個女孩站在身側不遠處,躬身輕輕點了一下手機,随後笑着走過來将手機還給了清予。
“謝謝。”清予站起身抱起花束,拿着手機朝我微笑,“哥哥,好看嗎?”
我望着照片中的兩個年少單純的面孔,還有那寒冬裏盛開的溫柔的,清新的,無比動人的百合花。心,灼痛不止……
“小哥哥,好看嗎?”一個小小的男孩兒扒着我的肩膀站在窗臺下面說。
“哥哥,對不起,我就這麽多……”一個男孩從兜裏翻出兩個硬幣,不停地跟我道歉。
“我回來了……”一個少年坐在鳳翔公寓的301號房客廳的沙發上,捧着筆記本,在紙上小心翼翼地畫了兩朵互相依靠的小蘑菇……
清予……君謙……
傾予一生,方抵君前。
我怎麽就忘了呢,我記憶裏時常出現的那個男孩,他從未走遠,亦不曾離去。
他就在我眼前,存了一腔赤誠,藏了滿懷心意,不言不語,默默無聞地等了我許多年……
即便與之闊別三年,竟也從未想起,從未在乎,從未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