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日暮西沉,薄雲墜野。西面的宮門轟然打開,數百名鐵騎飒沓而過,黑馬玄铠,有如一朵烏雲自天盡頭壓來。
賀汀洲從內殿踱了出來,指尖虛搭在年歲已久的漢白玉欄杆上,慢吞吞地沿着臺階往下走,在最後幾節臺階處站定,确保自己不必仰頭就能看到将領的臉。
那匹四條腿都是白色的黑馬應當是認識他,也不管還坐在自己身上的主人,一個勁地将頭往他手心裏塞。賀汀洲唇角一翹,露出甜膩的笑來,眉眼間有着說不出的缱绻多情。他拍拍馬頭,安撫道:“踏雪,別鬧。”
賀渚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相顧無言良久,才開了金口:“瘦了。”
賀汀洲大概沒料到再見之時賀渚的開場白會是這句,愣怔了一瞬,歪歪頭,神色是一派天真,丹唇皓齒間吐出的輕快話語卻令他身後的宦官內侍悚然不已:“哥,你是來殺我的嗎?”
跟在身後的宮人想必已經不止一次聽過這種混賬話了,均是兩股戰戰地低頭站着,眼觀鼻鼻觀心。在他們眼裏,三年前的那場大病過後,太子就瘋了。然而瘋子并不可怕,只有這種清醒的瘋子才令人畏懼。
見賀渚眉頭漸漸鎖起,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有了些許變化,賀汀洲笑得愈發恣意。他将自己的腕子遞到賀渚面前:“逼宮第一件事不應該先除太子麽?你該抓我了,哥。”
賀渚翻身下馬,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長年不見天日的皮膚在玄色手甲的映襯下格外蒼白,稍稍用力便留下一道紅痕。他垂下眼眸,視線在纖細伶仃的腕子上不住地徘徊,最後還是松開了手。
見賀渚打了個手勢,跟随左右的副将連忙上前詢問有何吩咐。
他的聲音淡淡的:“先送太子回東宮。”再擡頭望向那道緊閉的殿門,眼中寒霜凜冽,“我去見見父皇。”
令宮人意外的是,賀汀洲聽到這種強制性的命令後并沒有翻臉,而是笑着收回手,哼着坊間廣為流傳的小調,神色自若地往東宮的方向走,也沒去管綴在身後實際上是來監視自己的副将。
殿門打開又合起,長靴踏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殿內窗戶緊閉,光線也不好,空氣中彌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來了啊。”蒼老的聲音響起,夾雜着幾聲咳嗽。服侍在左右的老宦官連忙端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喂了兩口,“過來。”
賀渚沒有動。
皇帝瘦骨嶙峋的手顫顫巍巍地從簾幔裏頭伸出來,手中握着一方狹長的錦盒:“這份诏書是給你的。”自賀渚起兵造反的那一天開始,皇帝便預料到了今日的情形,他也清楚,只要自己手裏還拿捏着賀汀州,賀渚就算是再恨也得忍着同自己周旋,“朕可以把這個位置讓與你,條件都寫在诏書上了,你該明白逼宮弑君與退位讓賢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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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管賀渚選什麽,在皇帝準備的這份诏書裏,賀汀洲終究是難逃一死。他絕不允許兩個兒子間的龌龊事被揭露在陽光下,成為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使得他威嚴盡失,也讓皇家顏面掃地。
因此他什麽都算計好了。
老宦官踩着小碎步來到賀渚的面前,弓起身子,雙手将錦盒聚過頭頂:“大殿下。”
賀渚取出錦盒中的诏書慢慢展開,從第一列開始便看得他怒火中燒。
他強忍着怒氣匆匆跳到最後,果不其然看到了四個字——“太子殉葬”。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來,似乎是想将滿腔惡意抒發出去,冷嗤一聲:“三年過去了,您還是這麽的無所不用其極。”他拽住聖旨的兩端,稍微用力便“刺啦”一聲撕扯成兩半,“不過父皇,您似乎是弄錯了一件事,兒臣這是逼宮,并不是來與您讨論如何處置太子的。”
“放肆!”皇帝本想呵斥他,奈何一開口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賀渚最後一絲耐心成功告罄,甩手将那份撕毀的诏書擲進錦幛裏,砸得皇帝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他轉身便走,自始至終都沒有給過皇帝一個眼神。他怕自己對上那雙滿是算計的眸子時,會忍不住直接把人給掐死在龍床上。
賀渚出了內殿後招來心腹,命他帶人好生看守皇帝,自己則徑直去了東宮。
東宮裏頭的草木似乎許久都不曾打理過了,如同它的主人般,無人管束,恣意生長,就算夾雜在一堆野草閑花間也格外奪目。
東宮總管看着賀渚攔下正要去通報的內侍,輕車熟路地拐去自家殿下卧房的背影,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
賀渚推門而入時察覺到有暗器迎面襲來,伴随着賀汀洲的一聲冷喝:“誰準你進來的?給孤滾!”他稍稍側首避了開去,那物件撞在門框上碎成好幾瓣,落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原來是一只汝窯茶盞。
賀渚視線順着滿地狼藉一寸寸探過去,只見賀汀洲沒骨頭似的歪在軟榻之上,手裏托着一管煙槍,紅潤飽滿的唇瓣微啓,口中吐出的袅袅煙霧模糊了那張昳麗精致的臉,倒顯得格外冷淡了。
賀汀洲撩了撩眼皮,在看清來人後神色有一瞬間的僵硬,旋即勾起唇笑着掩飾過去:“怎麽這麽快就過來了?那老東西居然沒有東拉西扯,而是叫你來直接殺我?”
“懶得聽他廢話。”賀渚擡腳跨過被人砸了一地的瓷器殘渣,來到他的面前。沒有重逢後的喜悅與激動,也沒有痛哭流涕地緬懷過去,他只是順勢坐在賀汀洲的面前,伸手取走煙槍,就着吸了一口。
煙草中摻雜着微妙的中藥味,在口腔中蔓延開來,刺激得舌苔發苦。他并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有些心疼地伸手将人攬進懷裏,問,“什麽時候開始抽這個的?”
他的汀洲在京中一定過得不好,抱着就能感覺到這具身體太輕,背部的肩胛骨也支棱着,仿佛随時都會穿透皮膚刺出來,将人釘死在這座險象環生的輝煌宮苑裏。
賀汀洲乖順地擡手勾住他的脖子,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聞言也只是用力地閉了閉眼,将那段突然破土而出的記憶強壓回去,故作輕松地笑了一聲,在他耳邊說道:“你走之後,一見宮中舊物我便難以遏制地開始思念你,慢慢地就染上這些了。”
作者有話說:
小撒謊精的話不能全信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