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慶元二十七年可謂是多事之秋,先是大皇子在郢水關中箭,緊接着太子大病了一場。太子恢複沒多久,皇帝又忽遭人下毒,反反複複都不見好,龍體每況愈下。
由于天子龍體欠安,朝政只得交給太子主持。那時候賀汀洲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臉上蒼白至極,神情也隐隐透出一股灰頹感。他攏着寬大的衣袖,一步三晃地走入正殿之中。
宦官頂着朝臣們的小聲議論,搬了張椅子放在龍椅旁,注視當今太子長袖一掃,面無表情地坐下。他顫顫巍巍地往旁邊走了兩步,清了清嗓子打算宣布朝會開始,結果就聽到賀汀洲猝不及防地開了口:“毒是孤下的。”
這句話被他來來回回咂摸了約摸四五次,等意識到賀汀洲到底是什麽意思時,頓時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腳下一個趔趄,差點從寶座臺上栽下去。
滿朝文武臉色驟變。
以丞相為首的太子黨頭疼不已,心道:你暗地裏弄死皇帝登基,到時候就算有人知道是你下的毒也不敢多說半句,現在将這件事公之于衆是想幹什麽?
等到禁軍沖進內殿,以鐵血手腕鎮壓了三位異議最大的重臣時,他們就清楚賀汀洲的想法了——
仗着自己是唯一的皇儲,将排除異己直接擺在了明面上。
“放心,孤不會弑君。”賀汀洲對殿門外蜿蜒的血跡熟視無睹,支着腦袋神色恹恹的,“只是禮尚往來罷了,畢竟孤身上也有他下的毒,他若死了孤得跟着陪葬,這可劃不來。”
太子黨聽他這麽一說覺得頭更疼了,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為他的性命擔憂,還是該指責他那睚眦必報的壞毛病。
還有一些不死心的老臣,想方設法将太子給皇帝下毒的消息遞給另外三位皇子,可誰知大皇子本身就是最為忠實的太子黨羽,無論賀汀洲做出多麽匪夷所思的事,他都會毫無理由地支持;而二皇子只想着守皇陵,壓根兒不願管事;至于四皇子,十四歲負氣離宮,只身在江湖中闖蕩,連個人影都看不到。
可見只要沒人造反,下一任皇帝必定是賀汀洲。
他們自己沒那個膽子,就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結果還真盼來了大皇子造反,只是這大皇子造反的理由并不是他們所想的“清君側”,而是“伐無道”。
聽到這莫名其妙理由的都忍不住跳進罵娘:皇帝已經兩年多沒出過寝宮,太子大權在握說一不二,煩請大殿下睜大眼睛看清楚,到底誰才是那個“無道”的暴君!
任憑他們怎麽嘀咕,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賀汀洲被賀渚推上了帝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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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儀式盡量從簡,再加上西閩使團抵達京都的時間與登基之日是同一天,賀汀洲嫌麻煩,幹脆就讓禮部将兩場晚宴合在一起舉辦。
西閩使者臉上挂着謙恭無害的笑容,沖坐在對面的丞相遙遙舉杯,說出的話咄咄逼人:“已經過了入宴的時辰,卻遲遲不見新帝。聽聞東郃素來注重禮數,現在看來不過如此。”
丞相不鹹不淡地頂了回去:“天子所想絕非我等可以随意揣度的。”不是他不想猜,而是根本猜不透賀汀洲腦子裏到底裝着什麽奇奇怪怪的想法。
賀汀洲其實就在偏殿,宴席間發生的事無需暗衛禀報也能聽得清清楚楚,聞言嗤笑出聲,偏過頭,冠冕上懸着的玉旒珠串随着他的動作碰在一起,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這才晾了他多久?”
賀渚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麽,視線落在賀汀洲疊得又緊又高的領衽上,眼神晦澀不明。
只有他知道,新帝這一身玄色華服下,遮掩了多少暧昧的痕跡。
賀渚沉默了半晌:“那可是西閩唯一的王儲,自然要心高氣傲些。”
賀汀洲“唔”了一聲,将懷裏的雪貂遞給身後的暗衛,施施然站起來:“我去會會他。”他未曾走正門,而是踏出偏殿徑直入了座,微微一擡手,奏樂聲便戛然而止,殿中央翩翩起舞的教坊女子紛紛停下,随後跟着宮人魚貫而出。
賀汀洲舉起酒杯:“朕來遲了,先自罰一杯。”說罷,仰頭一飲而盡。他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目光追随着姍姍來遲的賀渚,意味不明地輕笑,“大皇兄竟也來遲了,該罰,該罰。”
賀渚擡起頭與他對視片刻,眼神無奈又縱容:“陛下想罰臣什麽?”
“靡靡之音惹人耽溺,朕并不喜歡,倒不如請大皇兄為在座的諸位舞一場劍吧。”
在賀汀洲的日日摧殘下,能留在朝堂上的衆臣都變得格外淡然,別說讓賀渚舞劍,他若興致上來了自己親自舞一曲也是極有可能的。
相較于東郃諸位的一臉麻木,西閩那邊果不其然想歪了:讓堂堂大将軍像伶人一樣在宴席之上舞劍助興,新帝剛登基便開始打壓自己的手足麽?
令他們意外的是,賀渚沒有表露出絲毫的不悅,接過內侍遞上的劍便要起身。心中敬佩更甚:大将軍竟如此能屈能伸!
他們都準備好看戲了,不料賀汀洲突然将人叫住,笑道:“東郃的臣子大多秉文兼武,朕覺得這助興之事暫且還不需要大皇兄親自來。”他又飲下一杯酒,随手将空酒杯擲到西閩那位王儲的面前,“朕還不曾見過異域歌舞,不如請西閩使團表演一番?”
西閩王子看着桌案上的酒杯,勉強保持得體的笑容:“方才陛下也說過,不喜靡靡之音,臣等就不獻醜了。”在他的示意下,身後的随從捧了一張圖紙上來。西閩王子就算是轉移話題,态度亦誠懇至極,“這是為陛下帶來的禮物,若是此番議和順利,圖中所圈六城會一同獻予東郃。”
賀汀洲只是撩了撩眼皮,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若朕不議和,朕的皇兄會直接率兵攻下西閩都城,到時候別說是邊境的六座城池,整個西閩都将歸入我東郃版圖。你說說,朕為何要答應?”
賀汀洲的難對付西閩王子可算是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忍不住擦擦額角的冷汗,硬着頭皮道:“那陛下有把握勸降西閩百姓麽?”
賀汀洲大概是坐久了腰有些不舒服,再加上冠冕也重,不得不調整到一個更為舒适的坐姿,随意地歪靠在龍椅上,不以為意地揮了揮剛擎入手中的煙槍:“不降的全殺了。”
西閩王子一時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許是覺得賀汀洲這話太過分了,他聽到賀渚清咳了一聲,語氣裏帶着不贊同,直呼東郃新帝的名諱:“汀洲。”
只見剛才還草菅人命的君王瞬間坐直身體,把煙槍往近侍手上捧着的托盤裏一撂,一改慵懶散漫的姿态,正色道:“六座城池而已,朕要的,是西閩的誠意。”
西閩王子微微松了口氣,生怕賀汀洲真的瘋起來下令屠盡西閩百姓。他感激地看了一眼賀渚,怎知這位東郃戰神的視線一直落在新君的身上。
既然還有回旋的餘地,那一切就都好說:“陛下還要什麽?城池?珍寶?美人?若想和親,也是可以的。”
賀汀洲來了興趣,又笑起來:“據朕所知,東郃西閩均無公主,何來和親一說?”
西閩王子抿抿唇,再次看向了賀渚,神情難免有些緊張局促:“聽聞大将軍有斷袖之癖,臣可以……”
話還未完,便聽到“咣當”一聲巨響,賀汀洲竟然一腳踹翻了面前的桌案,緩步向他走來。那雙缱绻多情的桃花眼在不笑時,瞧着陰鸷狠戾,令西閩王子自心底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慌亂地別開視線,完全不敢與他對視。
賀汀洲在他的面前站定,沉着臉,磨牙鑿齒一字一頓道:“你、再、說、一、遍?”
西閩王子作為獨子,想必不曾遇到過這種情況,呆愣愣地張了張嘴,發不出任何聲音。
在場的諸臣還在自我安慰:沒事沒事,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更何況登基的日子不宜見血,陛下再氣應該也會忍住。
雖然他們不知賀汀洲到底在氣什麽,可能是覺得将大殿下的取向公之于衆丢了皇室的顏面吧。
然而賀汀洲倏地抽出立在一旁的侍衛的佩刀,直接一刀劈下。值得慶幸的是,他身子骨弱而刀又太重,失了準頭,劈在了桌案上,否則今日被一分為二的便是西閩王子了。
東郃諸臣連自我安慰也安慰不下去了,西閩使團更是吓得趕緊把自家王子往衆來使身後藏。
“汀洲!”賀渚三步并兩步地趕到賀汀洲的面前,指尖在他小臂麻筋上一點,撈起被松開的長刀抛還給侍衛,攬着人的腰連連後退,與西閩使團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賀汀洲眼底一片郁色,他不願讓賀渚看到這樣的自己,攥着拳頭阖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緩緩吐出:“抱歉哥,我……”
“沒事,剩下的交給我處理。”賀渚捏捏他的後頸低聲安慰了一會兒,沒去管身後的一片混亂,小心翼翼地掰開他的手,發現掌心已被尖銳的指甲刺破,隐隐沁着血,“你先叫太醫處理傷口。”
賀汀洲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指節蜷縮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收回來,卻被賀渚緊緊拉住:“小傷而已。”
賀渚完全不在意會不會被人撞見,牽起賀汀洲的手,低頭在他掌心落下一個吻:“乖一點。”
作者有話說:
西閩王子:本來在吃瓜,結果自家房子塌了,我的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