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轉盤
西淳瑩的預感沒錯。
此刻,在與大魏接壤的流黎山千仞崖側的一個山洞口,赫然站着一個颀長的男子。
那人一身藏青色的勁裝,披着銀白色的狐裘,背光負手立于暗處。
雖看不清楚眉目,光憑的魁梧的身形輪廓,狂佞冷冽,又淩厲逼人的氣勢就能感覺到,這個目不轉睛盯着洞口外一米處峽谷深淵的男人,就是失蹤多日的夏侯钰。
“将軍。屬下救護來處,請将軍恕罪。”一見夏侯钰,蔣仲君單膝跪地請罪。
連着幾日,蔣仲君領着一支喬裝打扮的十人精銳步旅,遵照上頭的吩咐,緊趕慢趕,終于抵達流黎山。
一到流黎山,蔣仲君拿起一管造型奇特的笛子開始吹,那笛音神秘悠揚,不過須臾,就出現了一頭精壯的狼,領着蔣仲君一行深入流黎山的腹地,并在這處山洞找到了夏侯钰。
“無妨,起身說話。而今雁北關關內關外有何動靜?”夏侯钰依然盯着那個峽谷,也沒回轉身,朝跪地的蔣仲君擺了擺手。
“朝廷送了多封八百裏加急的密函,責令漠胡郡守在方圓五百裏內地毯式搜索将軍的下落;夏侯王爺已經動身親赴雁北關,動用了夏侯府精武營內的一百死士和三百鐵騎;諸葛先生飛鴿送來一個錦囊,信上說将軍交代的事已辦妥,一切順利;洪珪又遣手下大将到雁北關下,對着守城将士叫嚣,辱罵說,說……”
蔣仲君起身後,如實禀報連日來的機要大事,說到洪珪手下大将前來叫陣滋擾,卻開始支支吾吾,主要是馬上那人言語污穢又張狂,蔣仲君拿不準夏侯钰會不會生氣?
“蔣副将,但說無妨。”夏侯钰終是轉過身來,臉上噙着一抹冷然的笑意,眸中嗜血的興奮一閃而逝,極短的瞬間,卻仿若一種暴虐的快感淩空壓迫而來,讓蔣仲君不禁打了個寒顫。
先前,蔣仲君只遠遠見過夏侯钰幾次,這麽近距離見到傳聞中殺伐果決,全軍誓死擁戴的青羽軍主帥,蔣仲君還是第一次。
夏侯钰,在蔣仲君的初印象裏,像極了一頭狼,一頭介于邪魅與清朗,神秘與儒雅之間的,壯碩俊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的,狼王。
“禀将軍,洪珪手下那個叫莊奎的大将陣前辱罵說,将軍已是他的手下敗将,不敵他的千斤重錘,被他擊敗後潰逃,不知夾着尾巴逃到了哪裏,讓将軍速速前去迎戰送死。”
“無腦癡人,不用理他。老頭竟然動用了一直神隐的精武營內的人,看來我這條賤命還有點用處,那他,又是如何向西淳皇族交代的?”
“全作普通随從和家丁妝扮,現已出汴京,向皇家彙報的名目,是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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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老家夥一向詭計多端又心思缜密,料定必然如此。”
“對了,将軍,府上二少爺已得皇家親谕,将于今年仲月迎娶西淳長公主,夏侯昊将軍囑托屬下将此消息一并傳達于你。”
“嗯,知道了,你等且先休整,稍後就啓程回漠胡。”
聽聞長公主婚配這個消息,夏侯钰心裏嗤之以鼻,臉上卻不動聲色。
腦子裏就這麽晃過她的臉,究竟從何時起,這丫頭就一門心思想要嫁給夏侯訣。
皇宮有的是他的內線,傳來的消息無外乎,她又如何為了夏侯訣胡攪蠻纏,淋漓盡致發揮她刁蠻公主的性子。
一想到她端着梨花帶雨的一張臉,夏侯钰下腹徒然一緊,就想吮上去,含上去,纏上那個瞎胡鬧的丁香小舌攪它個天翻地覆才罷休。
所以,想嫁給別人?做夢,我倒是要看你這一世怎麽嫁?
還要為別的男人紅妝,與別的男人拜堂,來傷我的心?
那要看我允不允許。
不過,前世她到底是怎麽在自己的重重保護之下,還能死于非命的?誰能在自己安插的明哨暗崗的重重防護下,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将她給毒死了?
那藥,竟然連諸葛流星都不知道?
是的,夏侯钰也重生了。這一世剛睜眼,就無比憤怒地踹掉趴在自己身上重重疊疊的死屍,那些屍身爛肉已生蛆,流着膿水,惡心透了。
他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
重生就重生吧,也不選個好時機。
如果他沒記錯。前世這個時候,他單槍匹馬深入北胡敵營,差點半條命就葬送在洪珪設下的陷阱裏。
只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洪珪最終還是跳進了他們合謀設下的陷阱,徹底成為掌控在他手裏的又一枚棋子。
也就是那幾日,他的心肝西淳瑩由皇帝禦賜婚配給他弟夏侯訣,成了他的準弟媳。
夏侯一族竟敢給他玩陰的。
明明知道那丫頭是他心頭肉,以她為餌威逼利誘他為夏侯一族賣命,還诓騙他什麽,縱然她百般不願,心系夏侯訣,為了家族争霸天下的大局,也定将她洗幹扒淨了送他床上去。
真當他是沒腦子的武夫,人自然是他的,不過,天下他也要分一杯羹。
上一世,他與夏侯一族各自心懷鬼胎,沒人想得到,那個五歲就被扔到流黎山狼窩裏的狼崽子,有那個能力在詭谲的局勢裏,将水越攪越混,并獨占漁翁之利。
至于他的心頭好西淳瑩,上一世,根本不用他出手,人就被洗幹扒淨送他床上去了,就在公主驸馬的洞房花燭夜。
但她百般不願,在他的身下嬌媚喘息,嘴裏卻哭着喊着夏侯訣的名字。
那一聲聲“夏侯哥哥,救救瑩兒”,捅得他心如刀絞,血肉模糊。
她忘了,徹徹底底被他遺忘了;可笑他,卻為了那句“钰哥哥,快回來,瑩兒等你”,在狼窩裏,整整六年,血腥搏殺,艱難求存,向死而生。
夏侯钰眼底的陰霾和狠辣明滅不定,他拿出了随身攜帶的一管竹笛,放到嘴邊輕輕吹奏了起來。
那竹笛,乍看之下,并無甚特別,但造型,卻像極了蔣仲君在流黎山口吹的那管輕笛,只是比它更精致些。
一首古老神秘的曲子輕快響起,仿佛來自幽遠的異世,空氣中混着一絲一縷的血腥味,纏纏繞繞,詭秘肅殺的感覺令人不寒而栗。
蔣仲君屏住呼吸,然後他目瞪口呆地看到,狼,一頭又一頭的狼,從那個黑漆漆的,深不見底的深淵豁口,爬了出來。
跳躍,攀爬,撕咬,它們矯健的身姿,它們森綠色的眼睛,成為照耀這荼蘼人間的一團團,躍動着的幽火。
狼,一只接着一只爬到洞口。
蔣仲君顫着膽子數了數,竟然足足有三十只,它們簇擁着分立兩側,竟生生讓出一條路來。
然後,有一只通體銀白,姿态雍容的母狼,最後躍出了洞口。
傲然而立,母狼朝着無邊寂野發出雄渾一聲狼嚎,竟激昂着的震蕩山河的力量。
蔣仲君竟看呆了,絲毫不查兩道殘影,自母狼身後竄出,竟如鬼魅般悄無聲息。
“大師傅,二師傅,着實好一陣子不見,徒兒甚是想念,您們可還安好?”
“钰兒,離開狼王洞,闊別已數載,沒想到還能聽到你吹奏的鳴笛。狼王殿下按耐不住思念,竟偷偷跑出來見你,害我們兩個早已不問俗事的方外之人,也跟着徒惹紅塵喧嚣。”
說話的,是一身仙風道骨,俊逸出塵的,夏侯钰的大師傅千羽浩。
“我倒是早就想出來看看了,呆在狼王洞悶都要悶死了。钰兒啊,為師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要不要帶我去游山玩水啊?”
反駁的,是絲毫沒有方外之人的氣度,反而有種被煙火人間熏染出來的入骨媚态,夏侯钰的二師傅萬鴻泱了。
千羽和萬鴻兩族上千萬年來,都是流黎山狼王的守護聖族。
也不知何時開始,這兩族突然子孫凋敝,到了這一代,竟只剩下千羽浩和萬鴻泱這兩個老家夥了,好在這兩變态老頭倒也志趣相投,一撫琴一舞劍,一做畫一飲酒,一沉悶一呱噪,一靜一動,一陽剛一陰柔,勉強互相欣賞,互為知己。
夏侯钰失笑地看着兩個師傅又開始打嘴仗。
“實乃機緣,徒兒也不知竟會被洪珪扔到狼王洞上面的千仞崖,在崖旁的山洞裏差點一命嗚呼。”
“話說,洪珪着實不是個有帝王相的,但钰兒,北胡那塊肥肉,多少人垂涎三尺,虎視眈眈啊,都像狼一樣盯着呢。西淳皇族再不濟,也抓着軍隊和內廷,氣運也還沒到頭,你又何苦去趟這趟渾水呢?”對于這個頑劣的徒弟,千羽浩語重心長。
“嘿,老家夥,就讓钰兒再試試呗,逆天改命這種事,我們這類沒蛋又孬種的老家夥斷然是不敢做的,也體會不到其中銷魂蝕骨的滋味啊,但钰兒多生猛啊,就讓他去做呗。”萬鴻泱的話讓千羽浩氣得吹胡子瞪眼,讓夏侯钰登時鬧了一張大紅臉。
幾個人又寒暄了一陣。
夏侯钰回頭對蔣仲君說,回去後讓人弄些家羊,野豬什麽的,給狼王殿下和随扈們開開葷。
蔣仲君答應了下來。
夏侯钰就這樣跟蔣仲君回去了,只是他沒回漠湖,在第一個交叉路就與蔣仲君分道揚镳,放了那些匆匆趕來的各路人馬鴿子,直接踏馬去了汴京。
他轉頭看了看流黎山,師傅和狼王殿下的身影在淡去,又迎來一個嶄新的開始了。
他身下的戰馬在飛奔,他的心早已飛回了她身邊。
流黎山是北胡禦敵的天塹,瑩兒,橫亘在我們之間的種種呢?何時天塹能變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