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訪
想着當晚估計要折騰一整宿,西淳瑩讓綠鄂在更夫敲三更的梆子的時候再叫她。
洗漱完,她早早就上塌歇下了。
卻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着。
索性,披上外衫倚窗望月。
每日晨起,朝曦宮的第一縷陽光定是傾瀉在她閨閣內的。
以前每日晨昏定省,嬷嬷都要掀她被子好幾回,将她搶拖出被窩,才趕得上禦書房的課。
夏侯訣是她的伴讀。
而那時候夏侯钰在哪裏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近幾年突然冒出來的。
好像突然地,從夏侯一族憑空長出了這麽個叱咤風雲的人物。
近些日子,西淳瑩一直在努力回想,前世,還有今生,這個夏侯钰到底跟自己有何瓜葛。
為什麽這人會如此措不及防地,以如此強硬的姿态,蠻橫的手段,橫插進她的生命裏。
可是,詭異的是,一片空白。
只要努力去想,去尋找記憶中被她遺漏的蛛絲馬跡,就幹嘔,很強烈的幹嘔。
嘔得撕心裂肺,眼淚直流,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鈍痛,仿佛心口被人生生挖掉了一塊。
兩世記憶裏重疊着的,只有一個模糊的影。那是兩年前,在戰場上首次斬殺陣前大将于馬上,大捷後獲帝令恩準回朝嘉獎的他,憨憨傻傻地朝她笑着,說,瑩兒,钰哥哥回來了,給,你要的。。。
要的,什麽?
Advertisement
他遞給自己什麽?
人的記憶都是有選擇性和欺騙性的。
比如,對于夏侯訣,她記得與他青梅竹馬長大的每一個細節。
五歲,她穿着藍色的翠煙衫,随母妃,應夏侯府老太君和夏侯府怡沁皇貴妃之邀,過府游玩。與夏侯府一衆同齡玩伴一起玩貓逮耗子的游戲時,卻誤入夏侯府的後山,又被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擄走,還被遺棄後反鎖在山頂上的竹屋裏,忍饑挨餓了三天三夜,是夏侯訣在離府幾丈遠的街角口救了幾近脫水的她,并将她背回了府。
本來害她遇險,并讓她險遭不測,父皇不追究夏侯王和夏侯訣的責任是誓不罷休的。可是,她一回宮就緊緊抓着夏侯訣的衣袖不放,同吃同住同睡。
父皇最終也只能作罷。
六歲,為了幫她摘桂花,他自告奮勇爬樹,卻不慎從樹上摔了下來,傷筋動骨一百天,他被五花大綁得活像一具幹屍,被勒令躺床躺了一百天。
七歲,他幫她揍嘲笑她長得醜的纨绔王孫,将他們壓着匍匐跪地給她當馬騎,又拿着狼毫在他們臉上塗鴉着亂畫一氣,一個給眼睛畫上熊貓狀黑眼圈,一個給臉頰畫上小烏龜。
八歲,她嫌束發的飾物累贅,他拿個手帕包起來,偷偷帶她溜出宮,拿出去當了給她買糖葫蘆吃。
九歲,她因嗜甜又沒節制長了好幾顆蛀牙。拔牙的時候,她害怕得緊緊抓着他,他的手被她掐得青紫成片。
十二歲,她人生第一次月信,第一次來潮,她紅着臉央他幫忙找來管事的嬷嬷。
十三歲,情窦初開的她心頭有了朝思暮想的人。
所有生平第一次的體驗,都是跟他,那個她愛極又恨極的訣哥哥。
可是為什麽,最後會變成這樣?
如果只是被夏侯钰強占,她還不至于如此傷筋動骨,他們只是浮世蝼蟻,縱然王侯将相又如何,依然躲不過命運的嘲弄刁難。
可是,訣哥哥,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如此龌龊,如此陌生,如此兒戲?
皓月當空,月影下宮闕巍峨,她悼月遙想當年,顧影成盼,卻不知該将一腔相思,滿腔愁腸寄于何人。
皓月當空,月影下長劍森寒,他舞劍遙寄相思,人影婆娑,卻不知該将一腔相思,滿腹愁腸訴于何人。
樹影斑駁,姿态萬千。
人生幾何,對酒當歌。
一口苦酒吞下無邊寂寞,一招一式變化萬千愁腸。
五歲,見她着藍色翠煙衫,亭亭玉立于潔白的梨花下,高傲的小人兒卻将手中的桃花酥分了一塊給他和妹妹,那兩個髒兮兮的,沒娘的孩子。他被家族扔到流黎山狼窩裏的時候,就是靠着她巧笑嫣然的畫面,還有那三天三夜同生共死的記憶,才熬過一個又一個在血腥中求生,在死亡中掙紮的日子。
六歲,空蕩蕩的流黎山每晚都有狼嚎,他将殺死的,分了屍的狼的獠牙高高挂在洞口的樹上,周圍彌漫着狼腐爛後的屍體,還有混雜着血腥味的惡臭,妹妹每晚都被狼嚎聲驚醒,害怕得一次次躲在他的懷裏哭泣,她呢?在幹什麽?還記得他們的約定嗎?
七歲,狼群将他們兄妹視為入侵者,更是仇敵和獵物。雙方都想用獠牙,或者手中利刃插入對方的心髒。狼群越來越奈何他不得,他越來越懂得聯合山裏的土著和土匪,夏侯曦提供給他源源不斷的弓箭和流彈。呵呵,他冷笑,将他們兄妹仍進去喂狼的,冷血的父王,看着吧,總有一天,你會後悔讓我學會這一身的本領!
八歲,短短幾年,他以驚人的速度成長着,一日三餐,打殺野狼,防禦偷襲,他甚至用狼皮給自己和妹妹制粗糙禦寒的東西。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是來煩他,哭訴着他不守諾言,忘了她。
九歲,他開始研究狼的習性和生存,學起狼嚎竟能以假亂真。他總是在月圓之夜爬上流黎山望月臺,一聲聲狼嚎訴說着他對她的思念。
十二歲,他們兄妹被接回王府,他聽說,她與夏侯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聽說,她片刻都離不開夏侯訣了。原來,她将他,徹底忘了。
十三歲,他遠遠看到她來王府找夏侯訣,情窦初開的腼腆模樣,夏侯曦說她會是夏侯訣的公主,一個人的公主。他收拾行囊去了北胡,遂了家族的意願加入青羽軍,從最低層的士兵做起,他在戰場上浴血征戰。臨行前,他發狠,笑着對自己道,今生今世,她休想,休想再見到他。
所有在時光中煎熬的相思,都給了她,那個愛入骨血,卻得不到半點回應的瑩兒。
直到後來,時間都模糊,空間都模糊,只能一次比一次更清醒地看到,她的心她的情,如鏡花水月般飄渺。
呵,終究是自作多情,作繭自縛,怨不得,任何人。
同一片星空,同一座皇宮,他們,不過都是命運的玩物,作着困獸之鬥而已。
三更天的時候,西淳瑩以輕紗覆面遮住了整張臉,提着一盞燈籠,走向紫燊宮。
夜風涼涼,吹過她鬓角銀簪上的花,墨染的青絲在淩亂中顫抖,
月色朗朗,拖長她袅娜獨行的影,一顆心跳着就像要去夜會情郎,
行色匆匆,殿宇樓閣被墨黑浸染,壓制在層層的暗夜下,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滌蕩周身。
那人,此刻,應該熟睡了吧?
前世,只要回到夏侯府,就寝的時候,他的手,總是她的靠枕。
不将她緊緊摟在懷裏,他是不得安眠的。
更是因為,他就寝的時候,習慣将窗開一隙透風,他又怕她冷。
所以,西淳瑩是爬了夏侯钰的床,呃,不,邊上的窗,進去的。
所以,前世夏侯府裏那些妾室罵她什麽?爬牆偷人?
哼,她現在才叫爬牆。
蹑手蹑腳摸到床邊,偷偷瞄了前世“姘頭”一眼,再偷偷拿手在那俊逸的臉上戳上幾戳,恩,睡相不錯,沒有反應,估計睡熟了吧。
正待切換到“做賊盜書”模式。
手卻突然被人一握一扯,然後順勢一翻,整個人就被卷入那人身下。
“幹嘛?”
“钰,钰哥哥。不是,夏侯,夏侯钰。”
“嗯。幹嘛?”
“本宮,本宮。”
被逮個正着!西淳瑩舌頭打結了。
總不能說,夏侯钰,本公主三更半夜,從我的床上爬到你的床上,就是來聊聊換驸馬的問題。
西淳瑩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情急之下那嫩白的小手就央求着爬上了夏侯钰的胸,呃,不,亵衣。
“钰--哥--哥。”
那聲音帶着點嬌嗔,酥麻噬骨。
“別這樣叫我。”
那人一開口,渾身的酒氣,嗆得西淳瑩咳嗽幾聲。
“你喝酒了?”
“晚上練劍的時候,喝了點。”
“喝酒為什麽不睡覺?這都三更天了。”
“睡不着,想一個人想得睡不着,被相思折磨的時候,喝醉了都沒辦法解脫。”
這人,怎麽回事?甜言蜜語信手拈來?
“你呢?幹嘛半夜三更爬我床?”
“我,我,我。”
有人舌頭再次打結。。直想将自己埋入被子裏。。直接裝鴕鳥算了。
“瑩兒,我們。。。”
夏侯钰想說什麽,含糊着壓根聽不清,他擡起手來,細細描過她的眉,劃過她的眼,劃她的唇。
然後,咚地一聲,直接倒在她的身上,睡死了過去。
問題是,這人怎麽回事,睡覺就睡覺吧。
兩只爪子跟鐵臂一樣牢牢鉗制着她,任她怎麽推都鑽不出來。
哎。
睡着了還這麽霸道。
西淳瑩,誰叫你自己羊入虎口呢?
漸漸的,漸漸的,她的眼皮越來越重,就也睡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