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十二
十二
曉黎還以為他在開玩笑,沒想到卓胧真的講起一段自己的往事。
在卓胧還是個普通人的時候,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但他家的境況并不好,除他外,上面還有四五個兄弟姐妹,日子越過越窮苦。最後把他過繼給了本家的一個親戚。那家人的情況也不太樂觀,沒多久他又到了另一家生活,如此幾番輾轉,最終到了一個還算寬裕的人家中做義子。
奈何這家人徒有富餘,夫妻倆是如出一轍的吝啬。義母對他刻薄更甚,動辄打罵,缺吃少穿。他終于受不了那樣的生活,逃出家門,做了乞丐。
前面的事卓胧至今都還記得,唯獨乞讨的生活他記得很模糊。大致說來,應是自由又困苦的一段日子吧。有時到飯店酒館門外蹭一口剩飯,或遇上哪位貴人家中辦喜事,能混上一頓飽飯。大部分時候日日挨餓,常做雞鳴狗盜之事。也許運氣不佳,被抓了,挨一頓揍也是常事。
年末,到了最難熬的時候。
卓胧的家鄉冬天很少下雪,他至今沒有見過。流浪的這一年,卻見到了。
新年的前幾天,半夜。開始以為是雨,覆在地上像一層霜,漸漸的又融化開。卓胧餓得昏昏沉沉的,踉跄着走到一家還未關的店鋪門外。昏黃的燈光照着天上落下來的東西,似鵝絨又似紛飛的柳絮——雪大了。
卓胧看呆了,那麽潔白又輕盈的東西,他頭一回見。伸了手去接。凍得通紅的掌心并沒感覺到冰涼,只感到雪花很輕很輕地落到他手中,有一種很柔軟的錯覺。
“哐”一聲響,店門關上了。什麽都沒有了,一切都好像一場夢。
卓胧愣了很久。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他不知道該去哪兒,也不知道該怎麽去。
還是憑着感覺往前走。途中時不時被什麽絆倒,沾了一身的雪水。他那雙破得露腳趾的鞋已經全部濕透,但他沒有脫,他總覺得光腳走在地上會比現在這樣更糟。又跌倒了一下,單薄的上衣被低矮的樹枝劃破了,應該有點痛,不過他現在覺不出來。
再往前。又跌倒了,手摸了摸身下,好像是臺階。這次他站不起來了,靠手摸着,一層一層地往上爬,好像爬得高一些會減輕一部分寒冷似的。
他失望了。臺階頂上是一戶人家,房門緊閉,和下面一樣的冷。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這場雪對他而言并不是一場美好的夢境,而是一張催命符。
卓胧貼着牆壁往身後爬了一些,離門遠了一點。他怕第二天早上人家開門見到他,會拿笤帚打攆他。爬完最後的幾步,他再也動彈不得了,倚着牆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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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根本無需擔心。在這樣的雪夜裏穿成他那樣坐一晚的人,是不會有第二天了。
有一盞燈光從臺階下一點點地近了。卓胧被敲門聲吵醒。
“師兄在嗎?我帶了好東西來看你。”
卓胧睜開眼,看到有人在敲門,想動一動,發現四肢已經凍木了。
“誰在那兒?”敲門的人不知怎麽發現了他,警覺地往卓胧坐的地方慢慢走過去。
卓胧以為免不了挨頓揍,閉上眼忍耐着。
那人卻蹲下身子,拿雪用力擦着他凍僵的四肢說:“孩子,你怎麽跑這裏來了?”
卓胧臉僵了,說不出話。沒多久他覺得手腳稍微能活動了,那人抱起他進屋。
師兄見來人懷裏抱着個孩子直搖頭說:“這就是你給我帶的好東西?”
對方從懷中摸出個包了油紙的熱乎乎地玩意,放桌上說:“這才是我給你帶的東西。先救人吧,別管那些了。”
卓胧知道那紙裏包的是烤雞,街上賣的,他見過。進了屋他看清了這二人的面貌,兩個中年男人,穿着灰黑色外袍,好像是道士。
問清了卓胧的來歷,那只烤雞最後進了他肚裏。
道士摸着胡子問他:“小兄弟你願不願跟着我?”
師兄白了他一眼說:“你又來了。這都多少個了?沒一個成的!”
道士說:“別急呀,多試幾次,總有能成器的。”
卓胧聽不懂他倆在說什麽,他只關心一個問題:“跟着你,能吃上飯嗎?”
道士面上有了笑意:“那是自然。”
“頓頓都有嗎?”卓胧又問。
“頓頓有,管飽。”道士答。
卓胧仔仔細細地瞧了道士一眼,他覺得這個人面善,應該不會打他,這就答應了。端杯熱茶,磕個頭,從此他便多了個師父。師父領他上了山,過上修行的生活。
後來才知道他的師父是一位仙族,曾也是個凡人,苦修得道。他想找個資質上佳的人才繼承他的衣缽,得了神族的應允,來到這個普通人的世界裏。
想讓一個人暫時地擁有靈力很簡單,但要人練氣結丹讓靈力完全與身體融合,談何容易?師父每隔數年就要來收一次徒弟,幾百年過去了,沒有一個能做到的。
不過他的師父是一個很豁達的人,從不灰心喪氣。他對卓胧說:“你只需盡力而為,不必給自己太大壓力。能行便行,不能行,你成年後再下山,到那時你能識會寫也不愁謀不到差事。”
沒想到卓胧竟成了他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徒弟。
結丹這天,卓胧難以自持的激動。師父激動中透着擔憂,講了句老生常談的話:“這只是個開始,往後的路還很長。”
卓胧很快明白師父話裏的意思。
各個種族的資質、天賦,皆生來便成定數。人就是一輩子的人,妖就是一輩子的妖;靈力強的就強一世,弱的就弱一世。像卓胧和他師父這樣改變自身體質獲得靈力升為仙族的寥寥無幾,且算是自成一族。
族人少了,難免受人排擠。而且他們這一類的靈力是可以通過修行,随着時間的增長而增長的。這種特質又遭其他種族嫉妒,因此受到的打壓更甚。要不是神族立下了規定不準随意殘害他人,卓胧他們幾個早就一命嗚呼了。
想到那段艱難的日子,卓胧閉了閉眼說:“有時候我都想不明白那段時間到底是怎麽過來的。”
他講述時,始終語調平靜,面帶微笑。個中不易,曉黎卻深有體會。她用力握了握卓胧的手,卓胧反手捉住她的手,裹在手心裏。曉黎心裏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浮了上來,好像卓胧裹住的是她心一般。
卓胧接着說下去:“後來我升為上神,提議添幾條規定,避免異族間或同族間再起排除擠壓弱勢的紛争。在不同種族間收效甚好,但同族間,因為諸多複雜的人情關系,還是時有發生。”
曉黎知道他是指自己,也明白他心裏的愧疚,她說:“這又不是你的錯。總有那麽些人遵守不了做人的底線。心,是無法完全被律法條文約束的。”
兩人一時無話。曉黎看着他倆握在一起的手,不知道為什麽越看越覺得心煩意亂,她抽回手,又怕卓胧尴尬,趕緊插一句:“話說你跟我講這些做什麽。”
“看你心情不好,把我不開心的事講出來讓你高興高興。”卓胧貼着曉黎坐下,手很自然地又握住了她。
曉黎像受了什麽刺激似的,一下站起來紅着臉說:“我、我離開得有點久了,先回去了。”
卓胧沒有留她,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有些悵然。
是夜,閃過一道光,一個衣着與卓胧近似的男子立在他身旁。
“上面有事要辦了,讓你下個月之前選好接替族長的人選,月初回去議事。”他說。
卓胧面色不大好。
男人借機調侃:“才來幾天啊你就舍不得了?”
卓胧沒心情跟他開玩笑,敷衍地應下說:“知道了,我會按時回的。”
男人走到門邊,又折過身笑道:“卓胧,你真喜歡那個小姑娘啊?”
卓胧沒有否認。
“你怎麽打算?把她帶回去?”他問。
卓胧:“如果她願意,也不是不行。”
男人斂了笑容,頗嚴肅道:“你可要想清楚,她靈力那麽弱,跟着你未必是件好事。”
卓胧面色不改:“這個我自有辦法解決。”
“随你。”看勸不住他,男人也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