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十三
十三
第二天傍晚,曉黎把記錄好的冊子交給卓胧。走時,卓胧叫住她:“你回去換身厚實的衣服,一會兒我帶你去個地方。”
天都快黑了,不知道卓胧能帶她去哪裏。逛夜市麽?聽說有些地方的夜市特別熱鬧,不過她很少離開朱雀山。
卓胧一揚袖子,腳底亮起一圈金色的陣法,再睜眼時……是湖。
深藍色天空的盡頭連着煙霧缭繞的暗而透徹的湖水,二者顏色過于相近,一時找不到相接處,似乎就是連在一起的。
偏頭要問卓胧帶她來湖邊的緣由,才發現岸上的一切都是潔白的。遠處的屋頂、山巒、樹梢,連她呼出的氣都是白的。遠看,水邊的樹全開了花,滿滿一樹的白花壓彎枝頭。湊近了看,是霧凇。
曉黎傻了眼,在原地呆了好一陣,欣喜漸漸染進她的眸中。她跑着,跳着,笑着。把枝上的雪搖下來,灑一地;用棍子在地上畫各樣的圖案;握一個雪球砸向卓胧…地上留下一串亂七八糟地,她的腳印。
她拽着卓胧硬要和他堆個雪人留作紀念。說好的卓胧做雪人的身子,她做腦袋的,做一半她嫌凍手,便把堆雪球的事扔給卓胧,她去找能代替五官的東西。地上核桃大的幹果子當眼睛,小圓果當鼻子,撕半片葉子當嘴巴,一左一右插上兩根樹枝。
“好了!”曉黎激動地說。
卓胧沒出聲,用指頭沾了一點墨按在雪人的腳邊。
曉黎:“你做什麽?”
卓胧指着雪人說:“這是你。”
曉黎瞪了他一眼,把墨跡擦掉,在雪人肚子上寫上了卓胧的名字。
卓胧又沒作聲。只安靜地蹲下,在他的名字旁邊一筆一畫地寫上曉黎的名字。
看着兩人緊挨在一起的名字和卓胧認真的表情,曉黎的心跳突然抑制不住地快起來。她逃避地轉過身,來到湖邊。
下雪了,起風了。鵝毛大的雪鋪天蓋地的砸下來,刮在臉頰上,冰涼冰涼的。曉黎卻沒覺得冷。她想起跟着哥哥外出偶然見到的滿天紛飛的柳絮,很像此刻的雪花,又不那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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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是輕飄飄的,再大塊也只是棉花的感覺。雪花不是,它掉落時溫柔又安靜,卻是厚重而有分量的,它落下來附着在地面上,一層層地堆起來,整個天地到處是它的身影,沒機會親眼看到它飄下的人也能知道它的模樣。不像柳絮,昙花一現,風一吹便沒了蹤跡。
卓胧走過來,拂去落在她身上的雪。他輕柔的動作讓曉黎心裏的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她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興奮、焦躁、高興、擔憂,似乎用哪一個詞都不太貼切,卻又好像哪一個都很合适。
她想大概,是一種感動吧。
“冷嗎?”卓胧取了披風搭在她肩上。
曉黎搖搖頭,但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謝謝你,卓胧。”她輕聲說。
卓胧沒有像往常一樣禮貌地回一句“不客氣。”,卻問她:“喜歡嗎?”
曉黎點頭:“我從來沒見過雪。”
“有多喜歡呢?”
曉黎思考了一下說:“我很喜歡晚霞。我喜歡雪,比我見過的最美的晚霞都要喜歡。”
卓胧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沉吟片刻說:“你能像喜歡雪一樣喜歡我嗎?”
天色暗了,曉黎看不清卓胧臉上的表情。但她感到,卓胧說話的口吻跟往常任何一天都不一樣。她很想問問卓胧,為什麽這樣說。張了張嘴,她沒敢問出來。她覺得有種無形的壓力攏在她心頭,好像她問了,一切就都變了。
“不能。你又不是雪。”曉黎別過臉,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一些。
等了好久都沒等到卓胧再開口。她偷偷瞄了眼卓胧,有那麽一瞬她覺得卓胧的身體好像凝固了。
回去後,卓胧對她說:“你以後不用再來找我學琴了。”
卓胧背對着她,話裏聽不出情緒。
曉黎有點慌了,湊過去問他:“我…做錯什麽惹你不高興了嗎?”
卓胧整理書卷的手停住了。風把窗戶吹得“咔嗒,咔嗒”地響,卓胧盯着空蕩蕩的桌面,他眼裏的黑深不見底,像烏雲密布的夜。
他繼續整理書櫃上的東西說:“……你沒做錯什麽。回去吧,天晚了,我還有工作。”
主人下了逐客令,曉黎不便再多問。
那晚後,卓胧沒有再去過湖邊,連路過都很少。曉黎照例每天傍晚上交冊子,每每見到卓胧,他總是伏案忙碌,他們之間的對話不會超過三句。
沒了卓胧作伴,曉黎開始看書。她是愛看書的,只是從沒像現在這麽愛看過,挑燈夜讀,如饑似渴,簡直拿書當飯吃。沒書看了,甚至把她哥的書拿過來。
哥哥說:“你這麽幹,遲早要禿頂。”
曉黎喊:“禿就禿吧!”
總好過一天到晚想着卓胧強。
她總覺得她要瘋了。只要一得空,她跟卓胧在一起的場景不自覺的就浮上來。
她趴在湖裏的蓮葉上睡着了,醒來時,迷迷糊糊地瞧着卓胧坐在草地上彈琴。她又驚又喜,睜開眼,卻連他的影兒也看不着。有時,她坐在草地上不知何時發起呆,望着卓胧的住處,隐約似乎聞到了熟悉的,卓胧身上的味道。她還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吸完差點想反手一巴掌把自己打醒。
再這樣下去,她不僅會瘋,而且會變态。
終于,她連夢裏都會夢到那個人。她很怕,卓胧是個很好的人,她不想冒犯他,在夢裏也不行。所以她決定讓勤奮代替發瘋,讓挑燈夜讀代替春心蕩漾。如果禿頂是她最終的歸宿,那她認命。
轉眼大半個月過去了。在日複一日,度日如年的煎熬中,曉黎有點想明白了她對卓胧的感情。
她其實懂。但她不敢确定卓胧的心意,也沒有勇氣去面對她跟卓胧在一起後會面臨的問題。
直到她聽說卓胧要離開了。她突然覺得很不甘心。她想,不管結果怎樣她都應該去試一試,她不想他們之間就這麽有頭沒尾的結束。
次日家宴,曉黎刻意從卓胧身旁過,他好像沒睡好,沒什麽精神。她相信卓胧知道她路過了,但他沒有看她。曉黎忍了又忍才沒有當衆撲到卓胧身旁告訴他自己的心意。
這頓飯,曉黎吃得心不在焉。沒多久卓胧跟族中幾位長輩離開了,應該是去讨論誰繼任族長的問題。曉黎想還是晚上交冊子的時候再跟卓胧說吧。
中午,曉黎倚在樹下睡着了。
羽蓮悄悄走過來,手裏端着一瓶墨水。她站在遠處,收斂聲息,伸出二指在空中輕輕滑動,瓶裏的墨水便把曉黎身旁的書全澆透了。她對睡夢中的曉黎冷笑一聲,提着裙擺要走。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驚恐的眼睛在被墨潑了的書裏找着,最後停在一本金色封面的冊子上。
羽蓮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眼睛轉了一轉,把墨瓶扔在了幾案旁,一溜煙跑了。
曉黎怕冊子被人動,一直抱在懷裏,睡着也不松手。她感到肚子上有點涼意,睜開眼,除了被墨浸濕的書外,她身旁只有一個裝過墨水的空瓶子。
今天曉黎去卓胧的住處格外的晚。她用盡了辦法,找了所有除了卓胧外她能找的人,都沒有辦法把冊子還原到沾墨水前的狀态。
一進屋,見到羽蓮也在,她心裏已經猜到了七八分,一時氣得要當場發作。那始作俑者卻先她一步嚷道:“族長您看,我說得不錯吧?”
羽蓮快步走來,一把奪了曉黎手上的浸黑的書冊,捧到卓胧跟前一頁頁的翻過,一面搖頭到:“之前記的一頁都看不清了。要不是曉黎偷懶睡過去,打翻了硯臺,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曉黎吼道:“你少惡人先告狀!我根本沒有帶硯臺到湖邊去過,怎麽可能打翻?!”
羽蓮斜了她一眼,怪委屈似的說:“您看看,到這時候了她還在狡辯,沒有一點承認錯誤該有的态度。要不是我親眼看到,提前來說一聲,她還不知道會編什麽謊來為自己開脫呢。”
曉黎忍着幾欲噴薄而出的怒火說:“我有沒有做,問問今天湖邊值守的人不就清楚了?”
羽蓮哼了一聲說:“還用你說,早問過了。那時候他們正在換班沒注意。”
“夠了,都閉嘴。”沉默半晌的卓胧說,“此事有諸多疑點,但曉黎始終有疏忽大意之責,在事情查清之前你就先在家中禁足吧。”
羽蓮有些得意,添了一句:“族長您別怪我多嘴。我們族人都知道您平日跟曉黎交情不淺,這事要查,您得避一避嫌吧?”
“知道多嘴,就把嘴閉上。”卓胧的聲音低沉得吓人。
羽蓮被他看得心裏發毛,尋個由頭走了。
被關在家的那幾天,曉黎除了對羽蓮的惡毒感到氣憤外,倒沒怎麽擔心。卓胧一向公正,自會還她一個說法。
某天早上,家裏來了一個衣着和卓胧很像的男人,他把曉黎的家人全都叫走了。曉黎那時還在睡,聽到一點動靜,沒當回事。後來有人敲門,曉黎先是看到一個年輕男人的臉,而後看到她的家人面色沉重地站在他身後。
男人向曉黎拱手道:“我是卓胧的師弟,之前損毀記錄天池水漲落冊子的事情已經有結果了,以我們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确認是你失手毀壞的。”
曉黎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繼續道:“你靈力薄弱,除了記錄天池漲落外在紅鯉族沒有別的工作可以勝任,但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再要你繼續幹這份差事是不能了。經你們族的長輩和神族讨論後,決定将你逐出紅鯉族,外放到跟你靈力相仿的生靈存活的世界,今日執行。”
聽到最終的懲罰後,她居然笑了,雖然眼裏汪着淚。
她只問了一句:“這件事卓胧知道嗎?”
男人給了她肯定的回答。曉黎不再作聲。
其實她知道她這句話都問得多餘。她的家人都能接受這個結果,沒有抱怨或者憤憤不平,說明這次調查肯定是給了他們無法反駁的結果。
連她最親的人都只能選擇妥協,不用想,憑她的能力,她也只能和他們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想……見見卓胧。”不管怎樣,在走之前她不想留下遺憾。
男人垂下了眼睛,似是難以開口。
“他不想見我嗎?”曉黎猜到。
男人點頭,目光躲閃,好像不敢正視曉黎的樣子。曉黎深吸一口氣。她不想在外人面前落淚,她知道她受委屈,那些在背後使絆子的人只會更得意。
曉黎進屋收拾東西。她娘擦着眼淚塞了一大堆東西給她,恨不能把屋全裝曉黎兜裏帶走,被她爹制止了:“拿些随身衣物帶點食物就行,多的等她歇下腳再添置。”
這話又勾下她娘一串淚來。她爹難得的生了氣,對娘喊道:“別哭了。”
曉黎知道,是她這好面子的爹,怕自己也止不住落了淚。
哥哥把到處翻了個遍,沒想到能給曉黎拿點什麽,只能再三叮囑她一個生活不要使小性子,對陌生人都客氣着點……
耽誤了好半天曉黎才出來。“走吧。”男人在前面領路。
走了幾步,曉黎站住腳,猛地回頭抱住了她的爹娘,而後握住她哥哥的手說:“照顧好他們。”
這回她走得堅決,背對着她最親近的家人,淚,模糊了她腳下要走的路。
那男人很體貼的跟曉黎保持了一段距離。她哭了好久,好久。哭夠了,山谷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