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十六

十六

海桐在門口踱着小步來回兜圈子。

她是想走,又怕程州謹遇到什麽事沒個幫忙的人。轉了幾圈,見卧室的石門沒有要關上的意思,海桐趴在門邊上,探頭探腦地想看看裏面什麽情況。

“你打算什麽時候進來?”門內傳來一半紅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啊?”合着一半紅在等她嗎?海桐趕忙進屋。

程州謹在琴桌前正襟危坐,已經做好彈琴的準備。一半紅側躺在床上,隔着一層薄薄的紗幔半閉眼,神态懶懶地,好像海桐再不進來她就要睡着了。

“坐。”半躺着的人開了口,話是對海桐說的。她的手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海桐坐到她身邊來。

“就不跟你擠了,我去坐那邊。”海桐面上賠着笑,拒絕了她。一半紅沒說什麽。

海桐在石凳上坐下,眼睛盯着程州謹,試圖用眼神跟他交流。對面顯然沒有要搭理她的意思,低頭擺弄琴。

海桐不知道程州謹有沒有注意到她跟一半紅的互動。她現在坐的這個位置離程州謹最近,一半紅距他倆稍遠,為的是有個萬一好及時支援程州謹。唯一不好的是,一半紅的卧室位于山頂,石洞朝外開了一個洞口,她現在離洞口僅幾步之遙。

她總覺得一半紅會對程州謹做些什麽,心裏防備着。反觀程州謹,處之泰然,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态度。有點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味道了。

不過程州謹這麽想也對。一半紅都把他們五個囚在這裏了,知道她想搞事他們又能怎麽辦呢?只能幹瞪眼。

“那就有勞程公子了,開始吧。”一半紅說。

程州謹雙手略一擡,指尖落到琴弦上,一曲廣陵散在石洞中緩緩奏響。別的不說,他琴彈得确實很好,曲子流暢自然,輕重急緩皆适宜。不看他的臉,便是完美的一場表演。奈何海桐面向程州謹坐着,程州謹的面容她是一覽無遺。

一如既往的冷漠的一張臉,坐在那兒活像個機器人,半分感情也無。非要拿個人同他比一比的話,大概也只有法海、唐僧一類的人物能跟他一較高下了。

難怪一半紅每次都在他身後聽琴。很有先見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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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在洞中回響,一浪高過一浪,帶得人心中的情感跌宕起伏,一層層湧向最高處。漸起漸落,迂回輾轉,激昂的琴音轉為似有若無細微的聲音,最後寥寥幾個單音收尾,一曲終了。

一縷淺綠色的光輕煙似的在石洞上方盤旋。程州謹敏銳地覺察到了,心下立刻便想到懸鈴。

兩種可能。其一,一半紅不知道懸鈴的存在,那麽懸鈴的靈力在一半紅之上,她必是強族。之前她自稱是普通精靈的一派說辭,全是謊話;其二,一半紅知道懸鈴存在,故意留下她,那懸鈴到底為什麽來山谷……

是為了我。這個答案剛浮上心頭就被程州謹強行壓了下去。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懸鈴的身份都值得懷疑——她已經兩次跨越空間了。婺州時她跟守門人認識開了後門的說辭,這次不再适用。總不會正巧兩個世界的守門人她都認識吧?

對于懸鈴,他還是想盡力保持理智。在确定她身份之前。

雖然有時候理智并不聽他的話。

程州謹猜想半天,海桐還在如聽仙樂眼暫瞎的狀态。怪只怪程州謹彈琴的畫面太“美”,海桐聽着忍不住閉上了眼。沒聲音了她也不敢睜開,等着一半紅說話。萬一她讓程州謹再來一段呢?

就這麽閉着眼,海桐突然感到脖子一緊。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藍天白雲,第二眼看到的是灰色的山石,第三眼才看到一半紅陰狠的面容和她薅住自己衣領的手。不用再看了,她能想象得出她被一半紅拎着懸在洞外的樣子有多滑稽。

“為……”為什麽?你不是要整程州謹嗎?我多麽無辜。就算是看在之前我每天哄你的份上,你也不該這麽對我吧?由于話被打斷,海桐只能腹诽。

“不做點什麽嗎?”一半紅看着站在原地不動的程州謹說,“她好歹算是你的同伴吧?”

“不用。”程州謹鎮靜得很快,面對突發事件産生的瞬間的驚詫在他臉上已經找不到蹤跡。

喂喂,就算知道她的技能,也不用表現得這麽平靜吧。哪怕委婉的表示一下關心也好啊。

“你再這樣我可要放手了。”一半紅威脅着,把手往外伸了一些。

程州謹面色如常,他理了理衣衫坐回原處,問道:“為什麽突然這樣?”

一半紅看了眼可憐兮兮的海桐,冷笑道:“不為什麽,好玩罷了。這山谷裏誰生誰死,全看我心情。”

“的确,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告辭。”程州謹躬身行禮,轉頭就走。

“姓程的你就這麽走了嗎?你倒是幫我求求情啊!喂!”海桐還在做最後的掙紮。

程州謹頭也不回。

海桐長嘆一聲。她明白程州謹這麽做是對的。如果一半紅真對她起了殺心,在這個山谷裏沒有人能救她,說再多都是廢話。但他也不用走得這麽果斷吧?真的很讓人寒心哪!

看着程州謹的背影消失的門外,海桐突然就想絡石了。

等會兒見到絡石她一定要狠狠地控訴程州謹的惡行!……算了,一半紅真想要她死的話,就算她摔不死也還有別的死法等着她。要是絡石知道一半紅要殺她,怕是會來拼命吧?那家夥雖然嘴欠,卻是難得的好心。她還是悄悄死在哪個旮旯裏比較好。

海桐默默在心裏仔細地構思遺言,生怕遺漏了什麽,留下遺憾。她還沒來得及講話,一半紅松開了手。海桐感到腳下一空,身體往下墜去。很快,膝蓋傳來疼痛感,她發現自己坐在地上。

“哎?”一半紅居然沒有扔她。

“抱歉,吓到你了。”一半紅把海桐扶起來。

大姐,你特麽在逗我嗎?海桐忍住脫口而出的髒話,問道:“你幹嘛啊?”

“真不好意思,你先回去吧。”一半紅尴尬地笑着捋一下頭發,沒有回答海桐的疑問。

她突然從陰鸷轉為溫和的态度還有尴尬的神色都不像是裝出來的。海桐覺得莫名其妙,質問道:“姐姐,你總得給我個說法吧?你要動不動就拿我的生命開玩笑誰還敢跟你來往?”

一半紅也不扭捏,誠懇道歉:“對不起。我向你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

只是仍舊是不肯說明原因。

海桐随便“嗯”一聲,心裏并不滿意這個回答。一半紅的口頭保證毫無可信度。如她所言,這山谷裏誰生誰死,全看她心情,誰知道她下次又會整出什麽幺蛾子來?

抱怨歸抱怨,她現在沒有底氣跟一半紅鬧情緒或是逼問她,在守門人來之前。

思及此,守門人那張毫無生氣的冷冰冰的臉浮現在腦海中,海桐又自動把“守門人”仨字劃掉,改成“在卓胧來之前”。聽一半紅的描述,卓胧人應該不錯,但願沒有吹噓的成分吧。

見海桐不做聲,一半紅再三向她致歉,話裏有暗示她快點離開的意味。一半紅的道歉既有真心也有敷衍,哪個多一些海桐看不出,不過主人下了逐客令她也不是死皮賴臉的人,溜了。

回到房門口,正要拐進去,想到程州謹剛才“你死不死與我何幹”的态度,海桐沒跨進去,轉頭慢慢悠悠晃到蓮池邊。

倚着一棵柳在草地上坐下。一如既往的涼爽,夏季的酷熱似乎與這座山谷無關。遠山,流水,鮮花,碧草,住了有些日子了,這山谷的風景卻怎麽都看不厭。

就是缺了點人氣。

一半紅的山谷自有一套規矩,雖不及紅鯉族那樣有明确的規章制度,但跟着她的妖們都很規矩,服從一半紅的管制。該巡邏巡邏,該運糧運糧,幾乎沒有在外閑晃的。他們幹他們的活,一半紅做自己的事。這跟她之前在朱雀山的生活有什麽區別嗎?

除了地位的提高之外似乎沒多大差。

宴會上一半紅獨自飲酒的情景歷歷在目。她身邊依然是那麽多行色匆匆的人,卻沒有一個真正懂她的心。

這樣的生活她居然還過了五十幾年。難怪動不動就想報複,想毀滅世界。獨自郁悶,會産生極端想法也屬情理之中。

唉,五十幾年啊。海桐覺得,可能因為自己是個普通人吧,她不得不為這種浪費時間的行為感到惋惜。一般人能活幾個五十年呢?兩個已是難得,運氣不好的連一個都沒。一半紅明明有辦法再跟卓胧見面的,非要這麽耗着,折磨自己。說不定,也是變相的折磨卓胧。

海桐舒坦地靠着樹幹,放空大腦,任憑思緒胡亂地在腦子裏飛。意識逐漸模糊,眼皮好像裝了滑輪,閉上,睜開,半閉,半睜……半睡半醒間,看到遠處半入雲山腳下站了一個人。嗯…好像是絡石。

!!?

海桐扶着樹,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揉揉眼睛。再看,确定是絡石了。他仰着腦袋站在太陽下,好像是望着一半紅卧室的洞口。

不會是程州謹跟他講了一半紅要扔自己下山崖,他擔心所以到下面等着吧?

“這傻子,我又摔不死。”海桐勾着唇角抱怨。

海桐向他走去,隔着老遠沖他喊:“再曬你要成碳了黑頭!”

絡石焦灼的目光對上海桐的視線,緊繃的弦一下便松開了。信步走過來,恢複了往常的慵懶随性。

“聽說你要死了,我過來幫你收屍。快跟我道謝。”絡石負着手,挺直腰板往海桐跟前一杵,理直氣壯地說。

海桐卻不言語,打量着他。衣服還是那身玄色的,整潔、幹淨,唯獨蹚過土地的靴子上沾了點灰。注重儀表的好習慣和他漫不經心的個性很不搭。再往上,雪白的衣領,麥色的皮膚,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

心裏,有點感動,有點細微針刺的疼痛。

海桐遞給他一張手巾,問他:“站了多久?”

那麽仔細的被異性注視着,皮厚如絡石也有些承受不住。他偏過頭擦汗,回避着海桐的視線道:“這麽盯着我做什麽,一半紅把你摔傻了?”

“你才傻了。”海桐的回話不似以往有精神。

兩人并肩走了一小會兒。海桐低頭,看着腳下的草被踏平又堅強地立起。她停下腳步,絡石随她止步。

“絡石,如果卓胧趕來之前一半紅要殺我的話,你不要跟她硬碰硬。保全自己,不要做無畏的犧牲。” 海桐望着他,面色是少有的凝重。

“放心,到時候我會幫你收屍的。”絡石的話,應該笑着這麽回答才符合他平常的性子。

可他卻沒有。他擡眼,沉靜地注視着海桐說:“如果我說不呢?”

海桐措愣的雙眼眨了眨,輕笑一聲打趣道:“沒了我你們整體的團隊實力會上升不止一個檔次,錯過了不是很可惜嗎?”

絡石抿唇一笑,黑得發亮的眼緊盯着海桐不放:“是啊。可是沒了你,這次出行好像就沒什麽樂趣了。”

他肆意的笑容好像自帶俘獲人心的力量,海桐呆滞了幾秒。絡石向她跨一步,兩人鞋尖相頂。他慢慢低下頭,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離她越來越近,近到她覺得絡石已經能聽到她擂鼓般的心跳。

海桐慌亂地後退幾步,交互搓着自己的掌心,試圖擦掉手心的汗。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語言,佯怒道:“原來我在你心裏就是個樂子。”

“嗯。”絡石伸出食指蹭蹭自己的額頭,遮去眼中的尴尬。

是他太沖動了。當然,他一向如此。不過對海桐,他願意拿出他為數不多的耐性。

海桐說:“那你在我心裏就是個傻子。”

“嗯……嗯?”用指節揉着眉心的男人難得的在損人方面被別人占了便宜。

再擡眼,那個拿他當傻子的人已經跑遠了。

他不怒反笑。

算了,偶爾也該讓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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