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四
四
懸鈴跟程州謹回家了。
程鐘靠在沙發上,聽見院外吵吵嚷嚷的聲音,知道是這幫年輕人回來了。他蒼老的臉上露出幾分喜色,挺直了背盯着玄關處,想融入到這群孩子熱鬧的氛圍中。笑容,卻在看到程州謹和懸鈴牽着的手後消失了。
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自家事自家了,海絡商三人各自尋了由頭溜回屋,實則是去了商陸房間偷聽(商陸房間在樓梯口,離客廳最近)。看程鐘變了臉色,趙繁絡也很想開溜,又怕外公生起氣來沒有幫程州謹說話的人,戰戰兢兢地留下了。
程鐘雙手拄着拐杖,威嚴的目光射向眼前二人:“說說吧,你們現在是什麽關系。”程州謹剛要開口便被程鐘打斷,他眯着眼看向程州謹補充道:“我希望你們只是普通朋友。”
程鐘威脅的眼神程州謹恍若未覺,看了眼懸鈴說:“我和她已經在一起了。”
“那就分開,現在就。”程鐘聲音不大而字字清晰有力,是不容拒絕的态度。
“如果我說不呢?”程州謹一點不怵,态度恭敬卻從容。他用力握了握懸鈴的手。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懸鈴朝他微微點頭。
程鐘被他給氣笑了,說:“好,很好。”然後拿拐杖指了指懸鈴,“你知道她是誰嗎?”
短暫的沉默後,程州謹答:“不知道。”
程鐘把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敲,吼道:“你都不知道她是誰就敢跟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在一起?真是出息了!”
“我雖然還不清楚她的身份,但這一路上她幫了我很多,在和她相處的過程中我也了解了她的為人,”程州謹對懸鈴一笑,“她是個很好的人,我們很合适。”
見二人如此要好,程鐘沒有再逼程州謹做出抉擇。依程州謹的性格,他既然敢把人帶回來自然是做好了萬全的打算,想說動他是不太可能了,轉而把一雙泛黃的眼睛盯在了懸鈴身上。
“你們兄妹倆先去休息吧,我有話想單獨跟這位小姐談談。”程鐘說。
程州謹擔憂地看向懸鈴,對方微笑着向他點了點頭。他尋思懸鈴靈力強盛,爺爺應該是奈何不了她,便對她耳語道:“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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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倆拐上樓梯,被絡石一把給他倆拉進了房間。進屋一看,三顆熟悉的腦袋聚在一起,趙繁絡問:“你擠商陸哥房裏幹嘛呀?”
“偷聽啊。”絡石理直氣壯地說。
轉臉瞧着程州謹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海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說:“快別說話了,人程州謹都快急死了。”
房間裏靜下來。可安靜聽了幾分鐘,五人愣是一個字也沒聽清。
“這門到底有沒有留縫啊?”絡石問。
“留了啊,掩着呢。”商陸說。
程州謹不知何時已退到窗邊,似乎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要偷聽。他瞟了眼守在門邊的四顆腦袋說:“沒用的,這點小把戲瞞不住爺爺,他恐怕早讓前輩在客廳布下隔音符了。”
絡石:“那剛才你倆說話的時候我們怎麽能聽見?”
程州謹眼皮都懶得擡一下,沒精打采地說:“那是他想讓你們聽。”
海桐安慰道:“懸鈴那麽厲害,守門人都奈何不了她,不會有事的。”
程州謹搖搖頭,嘆息一聲說:“爺爺太了解我了,随便試探幾句便知道我不會妥協,所以他想從懸鈴入手,擊她軟肋,讓她知難而退。”
海桐:“那你覺得懸鈴的軟肋是什麽?你跟她接觸的時間比你爺爺更長,應該比他更了解懸鈴,一會兒她過來你勸勸她就是了。”
程州謹面色更難看了,說:“她到現在都沒告訴我她的身份,再加上爺爺剛才看她的眼神……我總覺得,爺爺可能比我還要了解她。”
客廳裏,程鐘餘光掃到程州謹進到房間了,他手上的拐杖輕輕敲了兩下,立時整個客廳被淺金色籠罩。他緩緩起身客氣地對懸鈴說:“那幾孩子心眼多,怕被他們打擾,用了一點小手段,讓你見笑了。”
懸鈴眉頭輕挑,笑道:“無妨。”
程鐘看一眼她好似長在她發間的絨球頭花,再看向懸鈴,說:“老朽雖然只是個普通人,但自幼愛聽些神話傳說、英雄事跡,見到小姐便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個故事,很是有趣,至今印象頗深,不知道小姐有沒有興趣聽我講一講?”
懸鈴:“請講。”
程鐘作了個“請坐”的手勢,徐徐道來:“傳說人死之時若處于極大的憤怒、仇恨和恐懼之中,死後的怨氣不散,有些怨氣強的能生成厲鬼,而有的則可化為“魇”。魇生成的條件十分苛刻,需大規模人員慘死,怨念凝聚不散,方有機會形成。因此民間有“九魔一魇”的說法,一指魇難以形成,二指魇怨氣極強,九個魔的兇厲都難以與之匹敵。”
就我所知,幾百年前便曾誕生過一個魇,”程鐘頓了頓,看向懸鈴。
“噢?後來呢?”懸鈴也望着他,說的話雖是問句卻神色淡淡,一點不感興趣的樣子。
程鐘一笑,繼續道:“開始,只是某一個世界鬧了瘟疫,死了很多人。神族派了人前去查看,怕破壞那個世界的自然規律,因此當時只驅散了大部分怨氣,便任其自由發展。之後神族也去回訪過,見餘下怨氣已漸漸散去,就沒有在意。誰知那些怨氣怕被神族驅散,竟分散作微小塊狀,藏匿在那個世界的各個角落。
各個空間雖然看起來是獨立、密閉的世界,互不相幹,卻或多或少會有些細微的縫隙,理論上講是可以通往其他世界的。然而靈力低者看不見,靈力高者有更為便捷的方式去往其他世界,用不上。所以縫隙的存在往往被人忽視,卻恰好适合這些可以改變自身大小的怨氣穿過。
于是漸漸的,他們蔓延到其他世界,并沿路聚集每個世界的怨氣和邪氣,待神族發現情況不妙時,它們已遍布宇宙的每一個角落,聚成了一個強大的、有自我意識的個體——魇。”
懸鈴聽着望向窗外,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什麽。
那是神族自統領宇宙以來遇到的最大的挑戰,也是一場足以毀天滅地的災難。神族在發現魇誕生後,第一時間就派人到被魇侵蝕最嚴重的世界進行圍剿。神族中以最古老的四大家族,朱雀、玄武、青龍、白虎為首,仙族以號稱“戰神”的白孔雀一族為首,但凡跟“強”字稍微挂點鈎的種族,都紛紛投入到戰鬥中。
強強聯手,不出半月,魇已然有衰退之勢。立時遍布各地的戰士們士氣大增,打算一鼓作氣,在一周之內解決戰鬥。
但第二天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對方的進攻有些猶猶豫豫的。他們剛開始傾盡全力,對方卻忽然收手,把怨氣聚成一個堅硬的殼狀盾牌,主體像烏龜似的,縮到殼子裏。
諸位神仙皆是一愣,随後會心一笑——這是明知打不過,開始擺爛了。對方有盾牌抵擋,他們自然要使出更強的靈力來應對。一聲號令,大家合力往盾牌方向輸送靈力,志在一舉拿下勝利。
靈力的輸送持續了許久,卻不見盾牌有損傷。到大家都疲累了,便齊齊收手,稍作休息。靈力一停下,盾牌上漸漸開始出現裂痕。裂縫越來越大,清脆的響聲越來越密集。大家疲憊的臉上都露出笑意,眼中閃爍着勝利的喜悅。
随着一聲巨響,盾牌轟然坍塌,周圍立刻爆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
“我們贏了!”
“終于可以回家!”
……
熱情澎湃的呼聲迎來的卻不是勝利的曙光。是寒氣。
破碎的盾牌化成了猛烈、狂暴、勢如破竹的寒氣,鋪天蓋地,頃刻間便席卷了整個世界。沉浸在喜悅中的人沒反應過來抵擋,反應過來的人已精疲力竭無力抵抗。
大大小小、數都數不清的平行世界,在一瞬之間被冰雪覆蓋,整個宇宙一下子安靜下來,從世上有生命開始,它廣袤的空間裏還從未像此刻這樣安靜過。每一個生靈,每一寸土地都被埋藏在冰層下,一切都被冰封住了。這世間好像只剩下那個怪物,魇。
是的,它沒有死,只是被削減了能力。當然除了它之外也還有幸存者,負責留守神族高層所處世界和看守那個世界的守門人。但殘存的這些神族是不足以和魇抗衡的。
他們輸了,慘敗只是時間問題。
即便如此,只要還活着,他們總要再掙紮一下。他們合力解除了自己所在世界的冰封,在各個世界四處游走,希望能找到還存活的同伴。但每次傳送到另一個世界都會被冰封擋住,擋住了就切到下一個世界,再擋,再切……
這麽一路找下去,不知道找了多少個世界。有一天,他們突然成功進入了某個世界。這裏陽光明媚,牛羊成群,林間偶見得幾只梅花鹿,不知名的鳥兒穿梭在樹蔭間。見到那個世界裏的第一個人時,幾個活了幾萬年、經歷過無數回人間滄桑的神仙幾乎都快要落下淚來。
“那個唯一幸存下來的,就是合歡神樹一族所處的世界。”程鐘說道。
懸鈴那雙望向窗外的眼睛突然眨了眨,視線垂下來,落到地上,灑了一地的哀傷。
神族此次戰役的失敗,在于他們對魇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魇可以化靈力為寒氣,更不知道合歡神樹一族是魇唯一的克星。
在發生這場戰役之前,合歡神樹一族只是一個不起眼的種族。他們雖然屬于神族,但靈力在衆多神族中并不突出。在這次外出征戰的神族中他們是排在中下位置的。
他們之所以能夠克制魇,是因為魇使用的怨氣不屬于五行中的任何一種屬性,而合歡樹一族的靈力恰好包含了五行中所有靈力的特性,都屬于,也都不屬于。
真是萬物相生相克,必有其規律啊。
合歡神樹一族是最先發現自己的靈力可以破除冰封的,在神族高層找到他們之前,他們便開始依次解除其他世界的冰封。
神族高層找到他們後,讓他們都聚集起來,組成了抗争魇的最後一道防線。傾盡全力,終于把魇聚集的怨氣打散了,卻發現無法徹底根除。于是全族人以身軀為封印,把怨氣分別鎮壓在各個世界中。
程鐘看向遠方,眼中滿是懷念:“我至今還記得給我講這個故事的人描述的這段魇被封印後的場景。‘數道淺綠的光鋪灑在各個世界,照亮了每一個陰暗的角落。自那時起,冰層裂開了口子,冰雪融化,萬物複蘇。太陽出來了,我們也贏來了最終的勝利’……”
“後來聽說合歡神樹一族并沒有全部赴死,”程鐘話鋒一轉,看向懸鈴,“族長有一個剛成年的女兒,為了延續血脈,他們選擇留下了那個孩子。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孩子此刻就在這個世界……”
許久未開口的懸鈴喉頭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就是你吧?懸鈴小姐。”程鐘最後補了一句。
盡管極力壓制,在程鐘喊到她名字時,還是忍不住渾身一顫。
“是。”她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承認了她的身份。
縱然她已經是個幾百歲的老人了,但因常年獨自生活,論閱歷論眼界她是遠不及程鐘的,她知道瞞不過他。而且有些事,早晚是要告訴他的。
當然她更清楚,一旦程鐘确認她的身份就一定會阻止她和程州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