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二十

二十

有天半夜,海桐起來上廁所,洗手的時候那水像針似的紮在她手上。睜開眼看,一雙手被凍得通紅,她瞬間清醒了。回屋,扒開窗,院裏的聲控燈亮了,照着一地晶瑩剔透的白。海桐便睡不下去了,一顆心随着初升的太陽緩緩沉下去。

天不亮程鐘就回來了。聽到外面的動靜,站在房間門口的海桐卻怎麽也挪不動步。追問了這麽久,真到了這種時候,真相離她只有一步之遙,她卻拿不出面對的勇氣。

她聽見程鐘在跟守門人說着什麽,細碎的聲音從門縫裏傳進來,似乎兩人就在客廳。她能捕捉一些無關緊要的字眼,但聽不清半句明确的內容,她懷疑程鐘故意的,想讓她自己走出房間了解。

如他所願,海桐出來了,在他們快要聊完的時候。

“我最後問一遍,你确定要這麽做嗎?”守門人說。

“你照辦就好。”程鐘肅穆的神情并沒有因為他的提問而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動搖。

“我明白了。”

這是海桐唯一聽到的對話。然後程鐘給了她一口袋幹糧和水,挺小的一個錦囊裏居然能裝下四五個人的口糧。他遞,海桐就接過來,沒有多問;讓她跟守門人走,她也就跟上了,沒有多問。

她怕問了就是噩耗,幹脆不問。

早上,在漫天飛雪中,程州謹見到了懸鈴,問她來這裏做什麽,她只說想他陪着逛逛。他猶豫着回望身邊忙碌的其他人,她卻不由分說地把他牽走了,也奇怪竟沒人阻攔。

他們牽着手,漫步于郊外。看着白雪覆蓋下的柳綠花紅,聽着踏雪吱嘎,慨嘆這場雪來得突然,草木也沒準備好。他嘴上聊景,心思卻全在她身上。他看雪覆上她的黑發,額前的碎發輕撫着她柔和而略顯疲憊的眉眼。

他不止一次見過她在雪中的模樣,卻覺得今天的她很不一樣。既不是在雪場那個笨拙的可愛,也不是路燈下那個灼熱的癡迷,而是淡淡的,說不清的悲傷。一條路走到頭,兩人也沒聊幾句,他卻覺得好像已經說了很多。

最後他還是免不了打破寧靜問一句:“你找我是做什麽?”

她就踮起腳尖湊過去,讓他不能再多說一句。一個吻,沒有久別的急切,是漸漸的深入而後沉迷,難舍難分。

卻還是分離。她勾了唇,俏皮地笑着湊到他耳邊:“沒什麽,想你了。”

他攬着她,沉聲呢喃:“我也……”

她卻躲開他的懷抱說:“我想你就夠了,你不用想。”

不給他提問的機會,她轉身就要離去。程州謹急忙抓住了她快要消失的手說:“照顧好自己。”

她深深地回望他一眼,留一句:“你也是。”便是最後的話語。

回去的路上程州謹有些悵然若失的情緒,心裏隐隐有些不安。等到了地方他才想起,這次分別,她沒有跟他說再見。

回去的時候老遠看到守門人在路的盡頭站着,烏黑的一身在雪地裏格外惹眼。等程州謹走到眼前他才擡頭。

“前輩在這裏做什麽?”程州謹問。

“等你。”

另一邊,絡石頂着兩個烏青的眼袋沒精打采地把一堆怨氣趕往新的圈地。他覺得如果再讓他繼續這麽沒日沒夜地幹下去的話,用不着魇冰封世界他們這些人就先猝死了。或者,其實這也在它的算計之中嗎?

在絡石的眼皮快要撐不住閉上時,一只熟悉的手在他眼前畫了幾道幫他封上結界。

“商陸?”

“嗯哼,正是在下。”商陸輕巧地挑了挑眉,雖然面上略有倦色,但顯然是比他好多了。

“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會和我分在一個地方?”絡石在這兒幹了好幾天了也沒見過他。

“剛來。守門人說再沒個人幫忙你就要仙去了,兄弟我這不是心疼你嘛。”

絡石心裏是無限感慨:“這回咱倆可真擔得上一句‘難兄難弟’了。”

“可不嘛,現在的情形誰說得清明天是陰是晴?這下好了,天塌下來咱倆都得埋一塊兒了。”

兩人邊走邊聊,說起最近熬夜的辛苦和在其他世界的新奇見聞。走了兩步絡石忽然站住了腳。

商陸:“怎麽了?”

絡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往舊圈地望了一眼皺起眉:“奇怪,剛才我明明聽到了一點聲音,怎麽忽然沒了。”

“什麽聲音?”商陸一臉緊張地望着他。

“鬼號的聲音。”

“我還狼號呢!大白天哪兒來的鬼?”商陸白了他一眼,松了口氣。

舊圈地裏的寒氣與日俱增,雖然神族說沒有危險也常來加固讓他們放心。但結界的承受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完全沒有危險,這一點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沒次路過舊圈地的時候商陸都有些膽戰心驚,而且現在他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人多地少,在尋新圈地的時候沒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就把新的圈地安排在舊圈地旁邊,每次驅趕怨氣都要經過舊圈地,想避都避不開。

又站了一會兒,确實沒有再捕捉到奇怪的聲音,絡石一歪腦袋說:“可能是我聽錯了吧。”

兩人繼續勾肩搭背地走,一搖一晃。在絡石靠着商陸快要昏昏欲睡的時候,地上的沙石突然顫動起來。絡石揉了揉眼睛問商陸:“我怎麽瞅着地上的沙子一蹦一蹦的,眼花了?”

商陸沒有答話,腳步卻停下了。絡石擡眼,便對上他驚懼的目光。剎那間,絡石清醒了。不是錯覺,是地面的震感強烈到連商陸這麽不敏感的人都能輕易察覺。二人對視了一秒,同時扭頭——

一直保持透明狀态的結界,此刻發出強烈的金色光芒,那光芒愈發明亮,短短幾秒便刺得人睜不開眼。絡石愣了一秒,馬上反應過來這是結界将要被沖破前靈力外散的現象。他一把抓住一臉錯愕的商陸拼命往前沖。

“快跑!!”

絡石的吼聲被震耳欲聾的爆破聲吞沒,強勁的寒氣如連天的洶湧浪潮從結界裏湧出,所到之處,大到廣袤的土地小到半棵枯草,無一不被冰雪覆蓋,封存在半米後的冰層下。它像一頭巨獸,咆哮呼喊着要把本就因為降溫而荒涼的世界全變成一片冰冷的死寂。而跑在它身前渺小如塵埃的兩人,似乎注定會成為它的囊中之物。

即便他們已經使出了畢生的力氣,雙腿也依然敵不過寒氣侵襲的速度。只是短暫的回頭,冰封便悄悄來到了二人腳下。商陸的體力早已耗盡,他停下了無用的奔逃,任由寒氣攀上他的腳後跟,絕望地閉上眼。

過了一會兒,他感覺身上的寒冷消失了,耳邊吹來溫暖的風。真好,想來他的感官已經被凍得麻木了,辨別不出溫度,免得他臨了了還得忍受痛苦。正在安心等死,忽然傳來絡石的聲音:“起來了,你還要裝死裝到什麽時候?”

絡石踢了他兩腳,看着他面如死灰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睜開眼,腳下是一片遼闊無垠的草地,被數不清的黃色小花點綴着,像是花朵還未凋謝的蒲公英。天空藍汪汪的,映着幾朵白雲,溫暖而明媚的陽光淡淡地灑在草地上,所有的一切都柔和得讓人難以相信。

一看,喲呵,大家都在。五人組一個不落全坐在草地上曬太陽,仿佛剛才差點要了他命的暴風雪只是一場夢境。

“咱們這是在哪兒?”商陸愣愣地環顧着四周問。

沒有人回他,大家都是突然被守門人帶到這裏的,都沒來得及問清這是什麽地方。

“我猜,這裏就是合歡神樹一族曾經的聚居地。”沉思了半晌,程州謹忽然開口。

“所以外公送我們來這兒的意思是……”

“是希望我們能多活一段時間。”程州謹一句話,所有人皆是心頭一緊。合歡神樹是魇的唯一克星,魇畏懼他們,所以他們的聚居地肯定會是魇最後抵達的地方。爺爺大概就是這麽想的吧。”

在他們坐在這兒曬太陽無所事事的時候,冰雪正在慢慢侵蝕外面的世界。他們看似安逸,實則也不過是茍延殘喘。

之後又是漫長的沉默。這種無力反抗只能乖乖等死的感覺沉重地壓在五人心頭。

這種壓抑的氛圍讓一向樂觀的絡石受不住了,想了想說:“其實也還沒到那麽絕望的地步吧?合歡神樹不是還有一個後人嗎?而且我覺得程爺爺把我們送到這裏也是想為我們多争取一些時間,說不定在寒氣覆蓋到這裏來之前神族就已經把魇解決了呢?”

“當年人家犧牲了全族才化解所有冰封,現在就剩一個人了能有什麽用?”海桐躺在草地上嘆了口氣。

“那可不一定。當年的情況是嚴重到宇宙中所有平行世界都被冰封了,而且前期沒有克制魇的發展導致怨氣在每個世界都泛濫成災,所以才需要犧牲全族的力量去壓制。現在不一樣,只要能趕在各個世界的結界被突破前每日加固結界,然後把所有逃出的怨氣聚集在一起驅除掉,事情不就能解決了嗎?”

“解決個屁。只要怨氣一日不能全部驅除,那些留存在結界裏的怨氣就跟炸彈一樣随時可能爆炸,誰能安心度日……”

“等等。”

兩人讨論間,商陸一直像被什麽問題糾纏着似的皺起的眉頭這時忽然舒展開,望着大家說:“如果神族真像你們說的那樣,打算把所有逃出怨氣都聚集到一起然後驅除,那……你們覺得他們會把怨氣聚集到什麽地方?”

“那麽多的怨氣趕到小結界裏肯定是壓不住,最好就是找一個沒什麽人居住的世界,然後用結界把整個世界都圈起來,再把怨氣趕進……”海桐一下怔住了,一個‘去’字卡在嘴裏說不出去。

‘找一個沒什麽人居住的世界’。那他們待的這個世界不就正合适嗎?!

好巧不巧,這時頭頂的天空忽然泛起了一圈淡淡的金色,從天空迅速向遠處蔓延開來,接着一大群黑乎乎的、亂七八糟的霧氣聚集到他們周圍,且霧氣越來越濃,濃到離得這麽近他們都看不清彼此的臉。

只要魇的主體不在附近,怨氣就會一直處于游離狀态,除了會制造寒氣外一般不具有攻擊性。但為防萬一,五人組還是走到附近的山丘上怨氣較少的地方。結界封上了,怨氣聚集了,下一個該出現的就是那位合歡神樹唯一的後人了。

等到怨氣不再增加,大家紛紛起身往遠處望,想看看這位僅存的救世主是個什麽模樣。望着望着,望見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程州謹僵直了身體。

而她,像是故意地給他看似的,慢慢走到山丘下。綠衣綠裳綠鞋,頭頂深紅色絨球頭花,一如初見時的模樣。她擡頭仰望着他,神情哀婉,卻勾起嘴角沖他笑了一笑。然後轉過身,露出堅毅的目光。

程州謹讀懂了她的神情,一瞬間心髒在胸腔狂跳。他從沒像現在這麽慌過,慌張卻又不知所措。他幾次向那道倩影伸出手去,又幾次猶豫着縮回手緊握成拳,一雙手心、額頭上、後背上全是汗。

明知結局卻還在猶豫。

四雙眼睛緊盯着他不放,想攔他又不敢攔,心裏跟着他緊張。懸鈴也站着一動不動,不知是在等待時機還是在猶豫。可惜人有情,但時間無情,它不會為了人的感情而稍作停留。

寒氣從遠端蔓延過來,迅速又猛烈,把還在暖陽中惬意的花草全部埋進冰雪裏。懸鈴漸漸擡起手臂,她的身形從腳下慢慢化成一片綠光融進漆黑的怨氣裏。

情緒終于戰勝了理智,程州謹縱身一躍向懸鈴撲去,被絡石攔在半山腰的位置。其餘人也趕過來,拽住發了瘋似的掙紮的程州謹。

在她的身形完全消失前,懸鈴轉過身來,望着他說了一聲對不起。她消失了,程州謹的心也随着她沉下去。

微弱的綠光剎那間變得明亮耀眼,亮得人禁不住閉上眼。再睜眼時,綠光、黑煙全都消失了,留下了大片凝結成冰的草地。一顆發着亮光的微弱得像星星一樣的東西落下來融入到冰層。

“嚓啦。”冰面裂開一條縫隙,接着無數條縫隙從冰面延伸開,把綿延幾十米的冰面分成無數細碎的小塊,眨眼便融成水滴,流進泥土裏。原本盛放的黃花瓣凋謝了,結成遍地白色的絨球花絮,被吹散在風裏,如柳似絮。恰似和她初見時的場景。

望着漫山遍野霧蒙蒙的蒲公英花絮,程州謹空洞的雙眼下挂滿淚滴。

一道身影擋在他面前,落在他身上一片陰影。程州謹擡頭,是海桐。她俯下身放了一個圓溜溜的東西在他手心裏。

“這是之前幫你跟懸鈴讨花的時候她給我的,讓我在必要的時候交給你。”

他攤開手心,是一粒種子。

“雖然不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結局,但只要心存希望事情總會過去。”海桐的話輕輕飄在風裏,蕩在他心裏。

“謝謝你。”

程州謹把種子緊握在手心,眼裏有了一些光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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