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疼愛化作龍騰飛

疼愛化作龍騰飛

李沝來到祠堂水塘邊,遠遠望過去,陰藍色的泥土上坐着個人,那人穿着厚的黑棉襖,弓着背,低着頭。

李沝朝他靠近,說,“之前我來祠堂找過,但沒注意水塘,你總說你冷,快過來吧,水邊很涼。”

他是孫臘年,不用看臉,李沝也能知道。

李沝見他不搭理自己,又上前一步,還喚了他名字,“孫臘年,你是在賭氣嗎?”

“我沒有。”他說,聲音啞啞的,跟往常高八度的北京腔天差地別,還突然兇李沝,“滾開,別過來!”

他越反常,李沝就越擔心他。

“你怎麽了?怎麽還坐在地上?”李沝依舊向他靠近,腳步聲噠噠的響。

李沝近看孫臘年的背,越盯越覺得陌生,以往孫臘年個子高,穿棉服也不顯臃腫,可今天卻胖胖的,厚厚的,這種胖厚不是棉服的寬大,而且大風一來,棉服屹立不倒,出不了一個凹疙瘩,就是實打實的,棉服裏頭的肉多。

他長胖了?吃的是什麽呢?短短幾天沒見不至于膨脹成這樣,可聲音明明又是孫臘年。

李沝也茫然了,她又盯着泥地去望,孫臘年明明是坐在塘岸上,卻像坐在塘池中,那些泥濘的水成漩渦糾纏他,草也不長,濕泥肮髒。

“你身上怎麽回事?”李沝也急了,但她這會卻沒有剛才前進的勇氣。

她馬上想起了什麽,在她出發來鄉下前,她拿着李國濤給的錢買了四條巧克力和打火機。

李沝邊撕巧克力邊點火燒巧克力,她說,“孫臘年你快看啊!我剛買的,還有,我答應你的毯子一定會買,我決定我實習的城市是北京了,等我在北京賺了錢我就在北京給你買最好的毯子,而且我跟你能一塊去北京對不對?”

她期待着孫臘年轉頭說對,但她等了老半天,等來了他一句怎麽會。

孫臘年極其虛弱說道,“怎麽會,我跟你,怎麽可能一塊去北京。”

他這聲話夾雜在冰涼的水塘風裏,陰暗的天空下,風刮進祠堂叫出詭異聲音,李沝渾身燥熱卻忍不住打寒顫。

太冷了,從內心深處散起來的冰,李沝雖然痛苦,但也證實了一點,孫臘年跟其他人并沒有多大的區別,總會抛下她。

但不管是孫臘年主動放棄李沝,還是被動放棄,李沝都接受不了,她一方面害怕孫臘年奇形怪狀的身體,一方面又迫不及待想對上他的眼睛問清楚。

她想聽他親口說再見,我不要你。

被抛棄的恐懼最後戰勝了生理的恐懼,李沝跑沖到孫臘年面前,迎來了新一輪的恐懼,她看見了他的臉,變得不一樣了。

這張臉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李沝只看了一眼就反胃。

這是個蛆蟲做的頭顱,沒有五官,只有蛆蟲的拱立蠕動,那叫鼻子。

蛆蟲的直行蠕動,那叫嘴巴。

蛆蟲在上方位置盤旋成圈的蠕動,可能叫眼睛。

總之全都是蛆,成千上萬條彙聚一起成一個原形大球,從後腦勺蔓延至脖子,他只要一踹氣,從蛆的直行的蠕動,類似嘴巴形狀的地盤就蹦出兩三只蛆蟲蕩在空中。

即便這樣,蛆蟲還不是最恐怖的。他棉服深處的肉才是給人一擊致命的濃稠。

閉上眼睛會辣鼻子,堵着鼻子會聽見柴火噼啪,它們似臘油,又比臘要稀,沒臘滾燙,又比臘更招熱蠅。

它們不會乖乖呆在棉服裏,會從棉服的拉鏈縫隙湧出來,流進地上,把青青河邊草染得豔紅淋漓。

它們是蒼蠅的美食,慢慢的,米粒大小的蠅子們在空中聚積成大黑煤球,球越卷越大,越卷越黑,有半個人高,人如果坐着,那就是一塊大黑布能罩住人,蠅子的叫聲也越來越大,神奇的發出拖拉機才有的轟鳴聲,然後朝棉服裏的它們撞去。

撞一下,撞不破大棉服,撞兩下三下四下還是破不了,反而大蒼蠅球裂得左右開弓,頭暈眼光。即便如此,棉服裏的濃稠對蒼蠅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就像狗吃屎,有人愛吃巧克力。

可不到黃河不死心,蒼蠅大黑球發現撞不破棉服,吸食不到香烈的膿,它們就改撞頭顱,那個由幾百萬只蛆蟲形成的頭顱被大蒼蠅球這麽一撞,輕輕松松缺了個角,可太多了,太密集,缺口下還是無數的蛆蟲,這個頭顱是實心的。

蛆和蠅是一體,相撞只會摔得四仰八叉,并不會蠶食對方,但在李沝看來,這就是傷害,哪怕她已經認不出孫臘年,哪怕她非常害怕眼前此情此景,可孫臘年的哎呦诶,她能認出來。

李沝捂緊嘴巴,“你真的是他?”

“哎呦喂!是不是挺吓人!”他‘死’到臨頭還有心情開玩笑。

李沝順着他意,“吓人,你是巨大的蛆蟲巧克力,天氣熱了,果然就會融化。”她的比喻也異于常人,惹得孫臘年咯咯笑,身上使勁掉蟲子”

“我能幫幫你嗎?”李沝喊着問,也是給自己壯膽。

可孫臘年卻說,“別管我了,你都不怕我嗎?我這個樣子,很惡心呗。”

李沝瘋狂搖頭,“我不怕,我只想知道你是什麽。這村子上有個神婆會算命,她告訴我你不是北京人,你的下一世才是,所以你到底是什麽?或者說你這一世到底經歷了什麽?”

“原來是這樣,難怪我找不到回北京的路,我只知道活在北京很好,活在那個胡同裏非常幸福,有那樣一個開明的姥姥也非常幸福,至于我原本是什麽,我也不知道,我變成這樣,可能是閻王提前讓我體驗下一世的苦和樂,如果我覺得去北京做人不好,就還有後悔的機會是嗎?還真溫柔。”

李沝順着他的話說,“所以即使你提前知道了你下一世的生活經歷,可雖然你會過得大富大貴,但會救人早夭,落得一個巨人觀的下場,你也要選嗎?”

他搖搖蛆蟲腦袋,“如果我不想選了,你要一個人去北京了。”

李沝沒講話,他繼續說,“但我還是有後悔的事情。”

李沝猜,“吃了那口燕子肉?被龍帶走魂魄?”溺死的原因之一。

超級溫暖的話從蛆蟲腦袋吐出來後,李沝才發現自己錯了,“才不是,我只是很後悔我在認識你的這段時間裏沒有好好疼愛照顧你,沒有在李國濤兇你的時候生更大的氣,能掀開屋頂那種,可那種也會傷害到你。還有沒有在你朋友諷刺你的時候拉你離開,我明明不是人,卻能摸到你,說明我是有這個機會幫助你的,但我全部都沒有做到。”

李沝笑,我最開心你認可我的堅強勇敢,這比我被你疼愛照顧還要重要。

“沒關系。”李沝說。

他更激動,“當然有關系,因為你特別溫暖,你幫了很多很多,在我最冷的時候被我當火爐子烤,還會給我買巧克力,雖然都被你吃了,你還會記得我想要的毯子…北京的毯子…李二水,我沒辦法回北京了,你還是在煙縣随便買個毯子對付對付我就行昂!”

李沝沒答應他。

他小心翼翼問,“李二水你不會怪我吧,其實我也沒辦法,我就算想去北京,我爛成這樣沒辦法去啊?”

孫臘年這話像在給李沝機會。

“會好的!”李沝突然朝孫臘年靠近,“我幫你把這些蛆蟲給趕走!”

她跪在他面前,不顧胃裏翻江倒海,不顧手指糜爛,就徒手去扒開那些成千上萬的蛆,抓死一把又一把,邊扔邊喊,“你不長這樣,你明明不是這樣的…”

李沝越激動,那些蠕動的蟲就全部跳進了她嘴裏。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吞下幾百只蛆蟲,扒到十根手指活像個十根迷你輪胎,厚重又腥臭,辣得她流出眼淚,她又忍不住嘔吐,然後再也聽不見孫臘年的聲音。

是走了嗎?她擡頭看他,他的五官居然回來了,只不過變形了,每片皮都輕蕩蕩的,風一打就能蠕動的泡泡,眼球是爆突的,嘴唇像魚嘴,舌頭是吊死鬼,整個下巴綠色茵茵,在暗黑的夜裏閃閃發光,照亮李沝的光明。

李沝看清了,她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世界對她也不太友好,她想留下來的東西總是離開她,抛下她。

李沝僵硬跪在地上,瞪大眼睛,忍憑蛆蟲往她眼球裏鑽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最後她緊緊抱住他,靠在他肩膀上,不管他多腥騷,李沝大口呼吸,大口說話,“我學不會!不管經歷多少離別我還是沒辦法一個人!即便已經遇見你了,你讓我知道這世界上是有人能看見我的。”

她又安慰着他,“不過沒關系,我很勇敢對吧,我也很堅強對吧,我這樣的人…我最開心你認可我的堅強勇敢,這比我被你疼愛照顧還要重要。”

“你你你…那你知道我有多勇敢嗎?我連家都不想要了,我早就應該知道家不是誰都能擁有的,父母的愛要麽是觸手可得,要麽就是世界上最難得到的東西。”

“我也不要朋友了。我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了,我來找你也只是想聽你說一聲再見,我并沒有需要你,我知道你遲早會離開我,你比那些活人還脆弱。”

“你不要哭,不會結束的,我會去北京找到你,我相信你不會丢下我,我相信你一定一定還會選擇做人,我一定一定會攔住你救人的,誰死都可以,我不在乎,我只要你活下去…或者換成我去救人,我水性好,我游泳是我爸教我的。”

“我一定會利用我爸的錢在北京努力活下去,就像她們會利用男人的錢一樣去生活,活下去,怎麽活都不丢人,我能理解她們了,但我也不要她們。”

“你相信我嗎?你說說話!用哎呦喂諷刺諷刺我!”

“師傅,你真是師傅,要不是你,我可能還活在別人的嘴裏,他們說我冷血冷漠我就信了,說我孤僻自大我也信了,其實有一段時間我無比相信,因為我一想到你是北京人,你的臉,你的樣子,你在我們這個小縣城裏是沒有,你只有死了才能被我遇見,才能留在我身邊吧,你死了真好,我好喜歡你就是死的。”

“我謝謝你是死人。”

“我不怕我喜歡的是死人。”

他毛絨絨油膩膩的身體被李沝壓垮,然後徹底變成一片餅,滑溜溜的從李沝手腕溜走,一點點的掉進水塘裏,黑色的水看不清底,再嫩的肉也燒不出聲,無蹤無際。

李沝的膝蓋,手肘,脖子,臉蛋全是泛着光的紅油膩,這些東西摸着是真滑,是真的存在的,是孫臘年的魂魄血肉。

他其實說了再見,這些都是證明。

這時候天上月亮微微閃耀,李沝擡頭看見有條長的,曲曲折折的蟲在飛,或是蠕動,但不管是龍是蟲,李沝摳爛了指甲蓋,咬緊着後槽牙。“分離這一課沒人學得會,人只要學會能屈能伸,勇敢堅強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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